傅作恭乃著名國民黨起義將領傅作義(1895─1974)先生之弟,留學海外的水利專家。近讀西北民族學院和鳳鳴教師慘烈回憶錄《經歷──我的一九五七 年》,不料讀出一段鮮為世人所知的故事:這位傅作義先生的弟弟居然也是右派,而且一九六O年三月餓死於甘肅酒泉夾邊溝勞改農場。細細說來,傅作恭之死,除 了悲劇性之外,還甚有一些悲上加悲的戲劇性。
在外國定居多年生活安逸
傅作恭原本留學國外,新中國成立時已在外國定居多年,生活穩定安 逸。五 十年代初,出任水利部長的傅作義多次動員他回國報效,參加社會主義大建設。於是,傅作恭聽從哥哥的話,回到北京,供職於水利部。後來,傅作義的老部下、起 義將領鄧寶珊出任甘肅省人民政府主席,打算興修水利以改變甘肅貧窮落後的面貌,但專業人才奇缺,便向老首長傅作義寫信求援,希望助其一臂之力,調撥一二人 才。
當時甘肅生活很苦,也很落後,實在難覓高級水利人才。傅作義作為水利部長,覺得支援甘肅水利建設,無論於公於私,均義不容辭。大概支使 不動別人,便動員弟弟傅作恭前往援隴。抗戰期間,蘭州是大後方,傅作恭曾與母親在蘭州住過幾年,對蘭州也有一點感情,經哥哥動員,慨然應允。一九五三年二 月,傅作恭來到甘肅。鳴放時期,大概放了一點言論,劃為極右分子,“享受”最高級別的一類處理──開除公職、勞動教養。
此時的傅 作恭已經五十五歲了,這位山西大漢身材魁梧,國字臉,濃眉大眼二米八十以上的大個,一表人才,但個兒大消耗也大,一到文邊溝勞改農場,粗劣的伙食加上繁重 的體力活,很快就使他體力不支,身體迅速垮下來。大半生沒受過苦的人,哪受得了這份里外夾攻的消耗折騰?於是,他只得向大哥傅作義救援,寫信告急,述說自 己飢餓難耐,勞動太重,頂不住了,希望哥哥伸手援救。但傅作義接信後,不相信弟弟所言,認為這是誣釁黨的改造政策,乃是往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義正詞嚴地回 信訓斥弟弟,教育他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云云。為此,傅作恭還遭到一場狠狠的批鬥。至此,傅作恭絕望了。
被拉回來已死了兩三小時
傅作 恭死前,連續八天清晨五點半就得起床去背草掩,第五天上他因拉肚子實在背不動,難友高爾泰先生向管教幹部趙來苟求情:“傅作恭是真不行了,我看見他拉的黑 屎!”當時夾邊溝農場已經出現大批右派犯人餓斃,拉黑屎成為“不行了”的一則信號。然而,這位管教幹部卻說:“我拉的也是黑屎!誰叫他當右派?他如果不是 右派,就到北京住他哥哥傅作義的公館,想吃什麼吃什麼,誰能管到他頭上?傅作義與人民為敵,殺了不知多少人。傅作恭從國外回來,也不是個好東西!”於是, 傅作恭被逼背着草免繼續掙扎走了十幾里路,因實在走不動,向趙來苟抱怨:“我實在走不動了,在資本主義國家,有事還允許申辯嘛!”趙來苟大怒:“我看你就 是資本主義!”硬要傅作恭負重前行,傅作恭腿上沒勁,寸步難行,無力邁步,趙來苟便叫其他犯人用草繩套勒着傅作恭的脖子,前後各拉一根繩子,逼着傅作恭背 着草強一步步挪走,傅作恭往前倒,後邊的人拉一下繩子將他拉起,若往後倒,前面的人拉一下繩子再將他拉起。三天后,傅作恭走到背草兔處再也站不起來,領工 的幹部捨不得多費勞力為他,便找來一隻草笆子,把傅作恭放上去,由一名勞教分子用繩子拉着,“多快好省”地硬是將傅作恭一路顛簸拉回住地。前蘭州醫學院教 授、右派分子劉逢舉過來一看:“已經死了兩三個小時了!”
一九上八O年底,中央高層終於聞知全國大面積死人,派出檢查團分赴各 地,赴甘肅的檢查團由監察部長錢鍈帶隊,團員有公安部副部長王昭及部分民主人士。水利部長傅作義向周總理請行,得到批准後隨團前往甘肅。深秋的一天,他們 來到酒泉夾邊溝農場,在場部聽取匯報,傅作義插問:“這裡有個傅作恭沒有?”一位姓呂的教育股長答道:“可能已經死了。”傅作義再問:“請問埋在哪裡?” 場長劉振宇想推託責任:“聽說他可能跑了。”傅作義忍無可忍,怒目圓睜:“你這哪是共產黨做事?國民黨死了人也要交代清楚。你說他跑了,他五十多歲的人怎 麼跑?再說他就是有些右派議論,沒有別的問題,他為什麼要跑?”
傅作義深負愧疚悔不當初
畢竟,手足情深,此時已經六十上八歲的傅作 義深負愧疚。到達夾邊溝後,當他了解到這裡嚴酷的生存條件,回想當時弟弟的求救信,自己非但沒有伸手援助,還嚴詞訓斥,能不垂首飲泣嗎?再說,若不是自己 一封封信將弟弟召喚回國,再送到甘肅“發揮專長”,哪裡會……老將軍跌足捶胸追悔莫及。
據可靠消息來源,“夾邊溝農場原來有 勞教人員二千八百多人,能夠回來的只有六七百人,是個零頭。”若您願翻閱一下和鳳鳴的這本《經歷一一我的一九五七年》(錢理群先生有專評發於二OO四年五 期《隨筆》),就會了解什度叫真正的飢餓:因吃生麥子而脹死、一百公斤清漆被全部喝光、吃草根樹葉、吃老鼠螞蚱、生吃牛腦牛肉、掏吃死人內臟骨頭、煮食死 人大腿、一具屍體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與一顆頭顱……飢餓中的人際關係亦難以想像──
“哪怕舉步艱難,也要自己掙扎着去打,如果 讓別人去打飯,代打飯的人就有可能不顧一切後果地打了飯搶吃個淨光。對掙扎在死亡線人的來說,哪怕是被吃掉一兩口也是不行的呀!因為這和了許多城菜子的面 條雖然不值幾個錢,許多奄奄一息的生命卻全靠它來維持呀!每個掙扎在鬼門關上的可憐人,誰都絕不放棄能帶來生的希望任何微乎其微的可能,即便是碗邊上的半 根麵條、半日湯、半片菜葉。我們同屋的四個女夥伴,一向都是自己打自己的飯。”
可當時並不是沒有糧食,並不是必須將糧食限定於每月十五斤,並不是必須讓這麼多人去熬度那鬼門關,而是“在管教幹部心目中,勞教分子餓死若幹個,又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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