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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絕人寰的重慶大轟炸——一位倖存者的痛苦回憶
送交者: ccpccp 2003年09月22日19:37:44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1939年5月3日和5月4日慘絕人寰的“重慶大轟炸”,那轟鳴的飛機、呼嘯的炸彈、沖天的火光、奔涌的鮮血、成山的屍骨,在人們的記憶中,或許早隨歷史的煙塵飄向九天,順着長江的波濤流進大海……硝煙遠去了,炮聲也遠去了!然而硝煙和炮聲真的遠去了嗎?
  1998年7月8日,《華西都市報》刊發了一條《重慶大轟炸研究中心成立》的消息,報道稱:為了讓後人永遠記住日本侵略者在重慶犯下的滔天罪行,研究中心已派出3個調研組到各地收集採訪重慶大轟炸的史實資料。當晚,記者接到一位重慶大轟炸的倖存者的電話。老人名叫李朝榮,是重慶印製公司三廠退休工人,祖居重慶十八梯。作為“大轟炸”的受害者和大難不死的倖存者,老人一再強調“既不為名也不為利”,只希望能把自己親身經歷的那段慘烈的歷史真實地講述給後人,“以慰大轟炸慘死者的在天冤魂”!
  幾經周折,記者終於與李朝榮老人取得了聯繫,聆聽了老人滿腔悲憤的訴說……
  我叫李朝榮,1927年農曆臘月初二出生,祖祖輩輩生活在重慶,大概有十多代了吧。1939年日本人的飛機轟炸國民黨陪都重慶時我才十二歲。說來也怪,六十年過去了,我也親身經歷了不少的事兒,可年齡一大,好多事都忘得差不多啦,只有那次大轟炸的慘狀卻咋都忘不了。———你說叫我咋個忘呢?轟炸中,我的父母沒了,兄弟沒了,家也沒了,自己也是絕處逢生,從屍體堆里撿了條命出來。
  我家當時就住在重慶十八梯雙桅子巷的一大間木瓦平房裡。記得房子是祖上留下來的,大間裡隔成三間,裡面兩間住人,外面一間是灶房和吃飯的地方。父親李樹森,才三十多歲。當時,十八梯一帶沒有自來水,大戶人家在小院裡挖井,一般的貧民百姓都吃長江水。這樣,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就靠父親給別人挑水換錢養家糊口。母親李胥氏,常年在十八梯當鋪里給別人縫衣服掙點錢補貼家裡。那個時候生活雖然貧窮,但畢竟有一家人,活路忙完後,也還有說有笑的。我和弟弟都很巴貼父母,他們再苦再累,一天下來總要一邊一個抱抱我們,不過兄弟那會兒才四歲多,抱得要多些。
  1938年開春那陣,就聽說日本人的飛機要來炸重慶,但不知咋回事,話傳得凶得很,飛機卻一直沒來。就在日本人轟炸並占領上海、南京後,重慶方面也就真的一天比一天慌起來了。保甲長挨家挨戶籌錢準備挖防空洞。每戶平攤一塊錢,家境好一點的給兩塊、三塊,實在太窮的就免了(當時一個勞動力干一個月也就兩塊錢左右)。隨後又成立了防護團,屬於民間組織。由於國民黨政府腐敗,加上缺乏物資、經費、技術和人力,所挖的防空洞和防空壕很少,根本無法滿足廣大市民的需要。當時最大的防空洞要算十八梯旁邊的觀音岩洞。那時要進防空洞,每人要交10塊錢辦“防空證”。只有少數有錢人家才交得起錢,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平民百姓都買不起“防空證”。
  那個時候,倒是防護團發揮了重要作用。參加防護團很簡單,只要有力氣,年齡在16-30歲之間就可以報名。我認識一個防護團的,是我們十八梯一個開草藥鋪家的兒子,叫傅二娃,16歲。我們小時候就常在一起耍。關係非常好。他比我大一些,常常在娃娃們吵嘴打架時護着我。傅二娃參加防護團後,穿上了灰制服,很神氣。防護團的總部設在當時的夫子祠,整天聽訓話、練動員疏散和傷員救護。
  為預防空襲,防護團和國民黨的防空部隊在許多制高點都搭起一個架子,上面套上幾根繩,每根繩上掛個燈籠,有紅色和綠色兩種,直徑有1米多。當日本飛機向這方飛來,預襲警報拉響時,架子上就掛出一個紅燈籠。當空襲警報拉響時,就掛出兩個紅燈籠。當緊急警報拉響時,就掛出三個紅燈籠,當日本飛機飛到重慶市區上空時,三個紅燈籠同時被放下,日本飛機的炸彈也就幾乎同時往下掉了。如遇空襲警報解除或兩次轟炸的間隙,架子上就會掛出一個綠燈籠,意思是人們可從防空洞出來透透氣,休息一會兒。當時市中區的較場口、枇杷山、鵝嶺,南岸的黃桷丫、洋石灰廠等地都有這種架子。
  國民黨的防空部隊,在山頭布置了不少的機槍鋼炮,就是打不下日本人的飛機。5月3日那天天氣很好,日本鬼子的飛機是說來就來,從預襲警報拉響到三個紅燈籠掛出,大概也就十多分鐘。以前的轟炸,我們一家人和鄰居差不多都躲過了,可這次卻再也沒躲過,死的死,傷的傷,整個十八梯成了一片焦土、一片火海,到處都是屍體。
  你們看我這後頸項上的疤就是那次轟炸留下的。我今年七十多了,“大轟炸”離今天差不多整整一個甲子年,它留給我的不僅是傷痛,而且是對日本強盜刻骨銘心的仇恨!我順着十八梯往較場口方向爬,在石梯上到處都是屍體和殘肢……防空洞門口,那屍體堆起了兩座山!
  5月3號下午一點半,三長兩短的空襲警報突然拉響,較場口的架子上馬上掛出了三個紅燈籠,街上的人都開始四處躲藏了。但是這次日本人的飛機來得太快了,兩點鐘大概還不到吧,飛機就已經臨了頭,黑壓壓的一大片,像老鴉一樣,飛得很低,很快就響起了炸彈的尖嘯聲。
  警報響起的時候,我父親正挑了一擔水走在十八梯的街上,母親也還在當鋪縫衣裳,我在家煮好飯,正等着父母和在外玩耍的弟弟回來吃。飛機臨頭時,父親擱下水桶高喊着母親往家裡跑。我站在門口大聲喊着弟弟的名字。
  父母衝進屋裡,像往常躲飛機一樣,把吃飯用的大木桌抬到裡屋,把家裡所有的棉絮鋪在桌子上。母親急切地詢問着弟弟在哪裡?這時我看見善良心細的父親,正扯着一張篾席,搭在桌上的棉絮上,他擔心日本飛機轟炸會搞髒棉被。我急忙邁出門坎去找弟弟,並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看見父親拉着母親往桌子下面鑽……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母親的情形,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就在我衝出大門兩三米的一剎那,只聽一聲巨響,地皮一抖,兩耳一聾,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熱浪從後面推來,便什麼都不曉得了……
  現在想來很幼稚,躲在桌子底下咋能躲過飛機炸彈?
  兩天后,當我醒來時,正躺在仁愛堂醫院的病床上。仁愛堂醫院是當時英國人建在重慶的一所紅十字救濟醫院,位置就在天燈街,很大一幢樓,樓頂上掛着英國的國旗。
  不知是那面英國國旗起了作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仁愛堂醫院一次都未被炸過。當時我又痛又餓,心裡很着急,哭喊着要爸爸、媽媽。我發覺自己的脖子上纏着紗布,後頸一陣陣發痛。護士告訴我,我的後頸上戳了酒杯大的一個洞,流了好多血,多虧有個小防護團員把我背來,不然早沒命了。
  仁愛堂醫院每間屋子每尺過道都是傷員,有的缺腿有的斷胳膊,到處都是血跡,哭叫聲從早到晚不停息。有些受傷的,抬到醫院不久就死了。醫院停屍房裡面的屍體從牆角的地下一直摞到屋頂。看到那情景真是慘啊!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大約只有兩三歲,防護團送來時,她滿肚子都是血,也不知傷在哪兒,一名護士給她救治時,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不一會,就閉上了眼睛。死前,她的小手向上晃了晃,最後伸進了自己的嘴裡。
  吃了飯,我感覺恢復了氣力,當天(5月5日)下午就偷偷地跑回去找爸媽和弟弟。從仁愛堂到十八梯,十多分鐘就可以跑到。可我轉了大半天,也沒有找到家。哪還有什麼家?留在那兒的是一個小堰塘一樣大的坑,雙桅子巷的房子幾乎全成了焦土,整個十八梯一片廢墟,西南的房子全沒了,東頭的房子也垮了不少,沒有垮的還在燃燒。
  我絕望地大聲喊“爸爸,媽媽”,沒有人理我,整個十八梯下半段人影都沒有。我順着十八梯往較場口方向爬,看到石梯上到處都是屍體和殘肢。右邊的觀音岩防空洞口,不少穿着灰制服的防護團員在搬屍。走近一看,天啊,那屍體堆起了兩座山!後來才曉得,那防空洞口被炸塌封死了,裡面悶死、擠死、踩死了幾千人,單是防護團從屍體上抹下的手錶和金戒指、金項鍊就裝了幾籮筐!
  正走着,我突然看到了傅二娃,他正拖個死人往上走。我喊了他,他看着我,半天沒回過神,突然丟下死人,跑過來緊緊抱着我嚎啕大哭:“我的爸媽都死了,我們家只剩我一個了!”我陪着他哭。我急切地問他“我的爸媽和弟弟呢?”他告訴我,我們那條街的人幾乎全死光了,有的是被彈片炸死的,有的是被氣浪高高掀起摔死的,有的是被垮塌的房屋壓死的,還有的是被火燒死的。他還告訴我,是他救了我,原來炸彈爆炸時,我被巨大的氣浪掀到了七八十米遠,落在了十八梯東面臨街的一個鋪面的軟布棚上。日本飛機飛走後,傅二娃和另幾名防護團員回來挨家挨戶找有沒有活着的人。從那時起,我曉得再也見不到我那苦命的爸媽和可憐的弟弟了。
  我恨不得變成一發炮彈,衝上天去把日本強盜的飛機炸它個稀巴爛!我和傅二娃哭累了,就一起來到防空洞口。從洞子裡拖出來的死人好像並沒有死,仿佛剛剛洗過澡,頭髮衣服全濕透了,只是面色青紫,那是憋死、擠死和踩死的。屍體多得無法計數,傅二娃說已經拖了一天一夜還沒拖完死人。
  在較場口,景象更慘:整個較場口壩子鋪着屍體。靠老衣服街那面的一片屍體前,大約有三十多人在認屍、領屍,哭聲一片。靠西邊中興路邊上停着四五輛國民黨軍隊和交二團的大卡車,人們正將無人認領的屍體搬上卡車。後來聽說這些屍體被拉到江北沙嘴,在民生公司造船廠旁邊的青草壩挖了一個“萬人坑”,將屍體埋在那裡。後來長江漲水,由於“萬人坑”靠近江邊,挖得淺,又是沙土,好多屍骨經水一衝都漂走了。現在青草壩那兒還是個大坑,還能見得到屍骨。前不久聽說重慶市有關部門準備在那兒修一個“重慶大轟炸死難同胞紀念碑”。
  據說,十八梯防空洞本不該死那麼多的人。這個防空洞有兩個洞口,一個在十八梯觀音岩,另一個洞口在老衣服街附近。當時防空洞內人滿為患,兩個洞口都遭到轟炸。靠近洞口的人一聽到爆炸聲,就拼命往裡擠,而洞裡面本就沒有什麼空隙,這樣擠死、踩死了一部分。後來,老衣服街洞口的房子被炸塌並燒起熊熊大火。洞口被倒塌的房子堵住,少數擠出洞口的人,也被大火燒死。後來,垮塌的房屋全部將洞口堵死,大火濃煙鑽進洞來,這邊的人就拼命往十八梯洞口擠。而十八梯洞口又是一片爆炸聲,洞內的人不敢跑到洞外去。這樣一來,上萬人擠成一團,洞內的氣溫越來越高,空氣不流通,氧氣越來越少,大多數人就這樣被活活地憋死。
  “5·3”、“5·4”的大轟炸,日本人把繁華的重慶城炸成了一個爛攤子,日本飛機所過之處,房屋幾乎沒有一間是好的,躲在屋中的人十有八九被炸死、燒死,根本躲不了。許多都是整家整家地死光了。
  那時,整個重慶城成了一個偌大的墳場。房上、樹上、岩坎上到處都見得到掛着的、躺着的屍體、殘肢,長江里隨時都能看到漂浮的死人。
  最讓我難以忘記的是防護團員們。他們為了及時滅火、救護傷員,在火光中,在爆炸聲中,充當了老百姓的“救世主”,而自己隨時面臨犧牲。當時,防護團在馬路邊,街道角落裡也搭建了防空棚———淺淺地挖了一個洞或坑,在坑裡洞邊栽上幾根碗口粗的圓木,上面再橫放幾根,搭成一個架子,架子上再密密地架上許多圓木,圓木上面蓋些草,草上再鋪尺把厚的土。敵機轟炸時,他們就可隨時往這裡邊躲。然而防空棚不管用,我親眼看到一個防護團員靠在一個防空棚的粗大立柱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枚長長的像把劍似的彈片從他的胸腹部直直地切了進去,把他死死地釘在了柱子上。
  看到這些情景,我恨不得變成一發炮彈,衝上天去把日本強盜的飛機炸它個稀巴爛!不久,曾經救過我的傅二娃也被日本飛機炸死了。
  今年的5月3號,重慶市為悼念那次大轟炸中遇難的同胞,再次拉響了防空警報。我又專程來到十八梯,聽着那熟悉、恐懼的聲音,我的心像刀割一樣,禁不住老淚直流……60年過去了,我的心依然沒有平靜。我不曉得,那些埋在地下的成千上萬的死難者的冤魂,是否和我一樣,也沒有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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