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美國總統奧巴馬此回“日韓馬菲八日游”的最大目標，是落實其“重視亞洲”政策，對內對外顯示其“亞太再平衡”戰略並非虛言的話，白宮的這一大算盤基本上可以說是如願以償。特別是在東京發表“東海的尖閣諸島(中國稱之為釣魚島)適用於美日安保條約”的《美日共同聲明》，和在馬尼拉簽署的新軍事協定，更促使與鄰國中國有領土紛爭的日菲兩國統治精英士氣大振，大聲贊好。

　　對此，日本主流媒體不僅鋪天蓋地，渲染奧巴馬此行確認和強化與同盟國的安保關係之意義，也紛紛發表評論予以讚美。全國發行量最大的親官方大報《讀賣新聞》更以《美國的亞洲重視(政策)、活用同盟諸國牽制中國》為題的社論，點破奧巴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遏制“有意改變現狀的中國的海洋進出”，表明不許中國在東海與南中國海的“霸權主義似的行動”。該報在結語中預測今後亞太的緊張局勢還會持續，期待美國加強與同盟國的合作，並付諸於具體的行動。

　　東京看穿白宮的“大戰略”

　　也許是因為看穿白宮的亞太大戰略(也是大算盤)離不開東京的配合和支持，精打細算的日本官僚在輕易取得奧巴馬表明“釣魚島適用於日美安保條約”的“言質”之後，對於白宮強烈要求放寬豬肉、牛肉及農產品等的諸多限制，以便體現“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自由貿易精神的談判，採取了“能拖便拖”、“能模糊便模糊”的家傳法寶與戰術。它體現在兩國共同聲明的，除了“兩國明確了推進TPP談判關鍵議題的主要努力方向”的一片虛詞之外，並無任何實質上的內容和進展。難怪奧巴馬曾為此而憤然表示不滿。據日本媒體透露，奧巴馬就曾恫言要取消在聲明中提及“尖閣”問題的字眼，但都不得要領。

　　白宮主人之所以那麼重視TPP談判的進展，及將之與“安保問題”捆綁起來向東京施壓，當然也有其國內的處境和打其個人及其黨派政治得失的小算盤。簡言之，就是冀圖通過日本在肉類與農產品進口的減稅，為美國的相關行業順利打入日本市場鳴鑼開道，從而為民主黨爭取預定於11月舉行的美國國會中期選舉的選票。

　　對於白宮主人的這一小算盤，數十年來一直與白宮打交道的東京官僚當然心知肚明。但同樣的，日本政客(特別是代表農業界利益的“農林族”)也有類似的煩惱。他們無時無刻也都在打他們自己的小算盤。日本主流媒體索性就將農產品和牛肉的自由化問題稱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域”。君不見日本國會(不分保守與革新黨派)曾一致通過“不許輸入一粒白米”的議決案？君又不見“稻米文化特殊論”迄今在日本仍有廣大的市場？

　　堅守“聖域”打持久戰

　　了解了“農民票”、“農業票”與各政黨(特別是自民黨)的密不可分的關係，打從美國施壓日本參加TPP談判當天開始，誰都明白要日本忠實執行TPP自由貿易協定的精神(哪怕是做出些微的讓步)，都要比登天還難。說得極端些，自民黨人答應參加TPP談判本身，就是一個大進步。記得當時主流媒體在協助當局遊說民眾支持官方的決定時，最常用的套語，除了強調美日安保同盟經濟合作的重要性之外，就是指出此舉有助牽制“崛起中的中國”。

　　換句話說，日本答應參加TPP談判，與其說是出自互惠互利、經濟合作的迫切需要和願望，不如說是基於“安保”的戰略，和維持與加強和“美國盟友”的關係而被迫擺出的姿態。“先答應參加談判，後在談判桌上東躲西閃，儘量不做任何具體的承擔和約束”，似乎早已成為各方同意參加TPP談判的“共識”。從這角度來看，此次奧巴馬東京之行的徒勞無功，可以說是意料中事，不足為奇。

　　儘管如此，奧巴馬總算盡了最大的力氣和能耐。他當然無心和安倍首相共同品嘗“最美味的壽司”，但卻親自領教了日本官僚“拖延”與“模糊”戰術的高明及細嚼其滋味。

　　所謂“明確了主要的努力方向”或者“移至相關部門探討”、“繼續審議”等外交辭令，既可理解為談判者的一方變相拒絕或旨在拖延問題的進展，也可視之為接下來實務性談判的道路將會十分艱苦和漫長。

　　“拖延”、“模糊”的家傳法寶

　　至於日本官僚“模糊”戰術的絕招，對於奧巴馬來說，更是大開眼界。

　　實際上，別說是外媒對日美TPP談判的進展一度感到困惑，一向趨向於統一口徑的日本各大報在4月25日對此問題的報道上也有微妙的差異(當然各報也有顧及4月27日鹿兒島兩區補選的考慮因素)：

　　《讀賣新聞》的大標題是：《日美TPP實質上達成共識、“重要課題已有途徑”》

　　《朝日新聞》的大標題為：《日美在TPP無法取得共識、通宵談判無法消除鴻溝》

　　《每日新聞》的大標題是：《日美無法達成共識、“重要課題已有途徑”》

　　在領教了日本官僚的“拖延”與“模糊”的絕招之後，奧巴馬並未像他向東京施壓時所說一般，取消在共同聲明中言及“尖閣”問題。因為，他知道儘管這個表述對東京比對華盛頓還要重要，但他更明白“以日制中”對於此刻的美國，比戰後任何時候更具有大戰略的意義。他不能因小失大，他不能“小不忍而亂大謀”。

　　從這角度來看，奧巴馬在無法從東京取得哪怕是丁點的小禮品之後仍然在東海領土紛爭問題上為安倍壯膽撐腰，既不是出自他對日本的特別偏愛與慈祥，更不是他“站錯了隊”，而是出自其“亞太再平衡”與“牽制中國”的大算盤。說得白些，安倍的日本正如其外祖父岸信介領導的日本一般，儘管有許多令白宮看不順眼的大小動作，但總體而言，卻是站在忠守美國亞太大戰略、維護彼此共同利益的最前線。“美國站錯隊”論者如果不是對老美存有太多不現實的幻想，顯然是忘記了戰後美日主僕的基本關係與格局。

　　安保乎？TPP乎？

　　至於白宮主人口口聲聲表示他此行並非針對中國，或者“歡迎中國的和平崛起”等言論，既可理解為再平凡不過的外交辭令，也可視之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述，論者大可不必信以為真。

　　同樣的，白宮智囊四處解釋華盛頓“真意”及指摘“北京反應過敏、過度解讀”，並無助於消除各方對奧巴馬此行可能助長本地區新冷戰思維和加劇摩擦的顧慮。

　　針對安倍政權既殷切期待美國的保護傘，又懇求白宮允許日本鬆綁、參加集體自衛權乃至進而贏得修憲等諸多甜頭，但卻不給白宮主人任何見面禮的做法，奧巴馬是帶着惱火離開東京的。不少觀察家注意到，白宮主人一到首爾，就和韓國總統朴槿惠一呼一應，指責日本對待慰安婦問題的態度。奧巴馬說道：“安倍晉三首相和日本國民對於日本過去的行為，應有更為正直、公正的理解。”

　　對於白宮主人一踏出日本國門，就和另一美國盟友在記者會上公然指責日軍的行為“嚴重侵害人權，受到衝擊”，東京當局當然知道個中緣由，不會將之理解為老美的“人權”意識與“良知”驟然上升。善於裝聾賣傻但又用心良深的日本官僚之反應是：正在忙於探測奧巴馬談話的“真意”。

　　所謂“真意”，說白了，其實就是白宮主人此行除了確認與加強美國在此地區的勢力範圍(即大算盤)之外，對於得益最多的東京究竟徵收多少“保護費”。既要占盡便宜，但卻一毛不拔的做法，奧巴馬肯定是不願意干的。東京官員之所以口口聲聲要揣摩白宮的“真意”，其實就是要摸清奧巴馬“小算盤”所能容忍的底線。

　　從這個角度來看，貌似鐵板一塊的“美日安保”在奧巴馬訪問之後似乎有了進一步的加強和鞏固，但認真分析，兩者同床異夢、各打小算盤的漫長談判與較勁也將伴隨而來。交織着美日兩國的大算盤與小算盤的“安保乎？TPP乎？”課題，看來仍將是兩國論壇接下來不可或缺的熱門話題。(作者為新加坡旅華學者、北京大學客座教授、日本龍谷大學名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