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危機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旅美獨立中文記者王昭陽在烏克蘭實地採訪觀察六個月,反思着人類歷史和文明的問題。
第一次去頓涅茨克,是三月中旬。看上去,整個城市寬敞、清新,並無戰亂迫近的跡象。傍晚時分,在市中心廣場,見到三三兩兩,總共十幾個示威者,打著俄國旗。他們反對革命後上台的基輔政府。
當時感覺,聲勢趕不上克里米亞;似乎這事很快會過去。
酒店相當好,但是空空蕩蕩,沒什麼客人。晚上無聊,坐在酒吧,同三五個德國記者喝酒、聊天。他們中間,有人同情普京。幾個人一道,討論歷史、文明、世界大勢;說到很晚。
第二次去,時間只隔一個月;我獨自前往,氣氛已很不一樣。市政府樓前,是四個月來在基輔早已習慣的場景:輪胎、鐵絲、屏障;持棍、蒙面的年輕人;還有飄飄的旗幟;當然是俄國旗,口號是打倒美國、北約之類。
變化更大的,是上回住過的酒店。人頭簇擁、來來往往;全然不像政治動亂的東烏克蘭,卻更像曼哈頓中心的某一場國際商展。衣著時髦、面孔緊繃、眼睛緊盯I-Phone屏幕的男人女人,擠滿大廳和酒吧。沒人微笑或交談。門外停着堆滿設備的白色麵包車。我剛問一個出租司機是否能載我,猛不丁一個像法國來的攝影師,一掌將我推開;貓身躍上車,絕塵而去。
於是便領悟到,這些蜂擁而至的大牌記者,同漸漸多起來的蒙面民兵、衝鋒鎗、或軍用卡車一樣,是大戲裡的核心成員。似乎絕大多數不懂俄語或烏克蘭語;對當地歷史的細微小節,也全無興趣。
依據各媒體的操作規程,搶幾段視頻、拍到幾處煙霧、槍響,便轉戰別處。三天之內,已換了幾撥。以極大耐力和寬容,我嘗試與這些同行們溝通,以便了解、學習他們的運作。我的上述猜測,得到了萬般無奈的證實。
據說英國作家奧威爾寫“1984”,也有一個原始模型。不是法西斯德國,更不是紅色蘇聯。這部不朽的二十世紀反烏托邦神話,其靈感原型,恰是二戰時期的BBC。當時,奧威爾和他妻子一道在那兒工作;他妻子負責新聞審查。
奧威爾從未去過蘇聯。二戰前的他,曾是虔誠社會主義者。西班牙內戰時,他作為左派志願者,去支持西班牙共和軍。剛到那天,碰見一個擦鞋匠。鞋匠說,同志啊(Companiero),你坐下,給你擦皮鞋罷。當時,奧威爾感動得要哭。他在筆記里寫:為這樣一個新世界;擦鞋匠叫我同志,而不是老闆/先生,我值得去死。
後來日子長了,他就注意到共和軍、還有莫斯科支持的國際左派,都有別的、讓人不舒服的一面;於是,慢慢對一切唱高調的大詞和意識形態、一切烏托邦,產生懷疑。
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我基本呆在基輔。二月十八日槍聲大作,我離開槍擊地點三百米。到月底,靈機一動,買票竄往克里米亞,想着能否避幾天風。到達後第三天,遇上全城反基輔大遊行;看見無數面俄國三色旗。在獨立廣場來往梭游三個月後,眼前的一切讓我震撼。只能承認,這不是洗腦,而是民意。當時預感:兩、三天內,克里米亞會宣布獨立;俄軍將至。那幾天,當地酒店亦是空空如也、門可羅雀。
奧威爾的“1984”,我讀了不下十遍。此書寫於1948年,竟然毫釐不差,活生生地描出二十年後,即1968年文革中國的陰慘風景。鮮活人命,莫非只是幽靈玩偶?歷史邏輯的冷酷,讓我崩潰。
作為在中國長大的讀者,我很久都沒明白這麼一件事:奧威爾所描述的,不是中國、不是政治、不是殺人的刀劍。他只揭示了人類語言的某種漆黑本質:一種高度標籤化、概括化的語言方式。
在“老大哥”領導下的芸芸眾生,毫不在意、漫不經心地將各色標籤,插到和他/她自己一樣的別人頭上。在文革中國,這就叫“戴帽”、“定性”。
英國歷史讓我很感興趣。這麼窄小的一個島國,居然統治過四分之三的世界。每次有機會到倫敦,都心花怒放、欣喜莫名。帝國早成過去。見到無數種膚色、口音、背景的人、若無其事、和睦相處,從心底里感到:自由如此美好。
但是英國也有過自己的烏克蘭;它在北部,海水的另一邊:灰磚幽靜、綠草茵茵的北愛爾蘭。那兒有過分裂和殘殺,一段漫長的悲劇。而北愛的故事,卻沒趕上被國際傳媒鋪天蓋地標籤化、政治化。沒人聲稱,天主教徒或愛爾蘭語象徵自由、開放、歐洲價值;而另一邊,則代表封閉、洗腦、對失落帝國的懷念。
每一個曾受壓迫的群體,都有很正當的訴求。誰對誰錯、誰先誰後、外省、本省、遜尼、什葉、紅衫、黃衫、天主教、新教、這些,局外人搞不懂;當事人未必就能說清。烏克蘭讓我看到、民主流向民粹、民粹上升至激情和暴力、認同轉化為仇恨、農田和村莊變為地圖上打叉的紅點。這一切,發生在善良、善意、無辜、但生活鬱悶的人群中間,把他們撕裂為不共戴天的幾派。而所有這些,同語言、傳媒有很大關聯。
這幾天,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那邊,正是槍炮齊鳴。想起一個月前,在那兒結交的朋友,心裡特別難受。他們是毫不起眼的屌絲、百姓。在基輔住的時間長,也有幾位朋友,其中一個小女孩,竟是極右派Pravy Sektor的虔誠擁護者。也都是好人;土生土長,俄語和烏克蘭語同樣流利。
二十多年,一晃而過。我這一兩代中國人,都有一段很深的記憶;曾經那樣單薄、虔誠,像被封存的處男情書。它和烏克蘭相關、和我們的笨拙語言相關。那個高攀火炬的民主女神,從未有機會靠近,摸一摸她的手。然而竟看著她,和我們一道,忽然就步履蹣跚、容顏褪去;酸甜苦辣,於心何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