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2020年8月23日星期日，歡迎收看158期睡前消息。請靜靜介紹話題。

　　靜靜：督工，這個周末，全國影院都開始上映華誼兄弟公司的電影《八佰》，督工你去看了電影，也去了四行倉庫現場，你怎麼評價這部電影？

　　就算以玄幻片的標準來看，《八佰》也是重口味電影，為了煽情，製造了太多沒有事實依據，也缺乏邏輯的段子，把悲劇背景變成了歷史喜劇。之所以《八佰》眼下的評價還不算太壞，完全是因為他宣稱自己是一部歷史片，濫用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把自己編造的內容偽造成歷史。

　　這部電影的主角，是一個名為“小湖北”的湖北保安團士兵，他和他的同鄉奉命增援上海，但是缺乏作戰積極性，訓練不足，武器戰鬥力也很差，剛到上海就被一小隊日本軍隊打垮了。只是因為湊巧加入了國民黨軍嫡系部隊88師，他們才逐步成長為合格的士兵。整部電影的大多數情節，都是從這個“小湖北”的視角出發，去觀察整個戰鬥。

　　但實際上，四行倉庫戰鬥的主力就是這些“湖北保安團”，如果他們不能打，歷史上就不會有“八百壯士”的說法。因為1937年，88師是第一批進入淞滬戰場的部隊，從主動進攻日本軍隊到逐步後撤，到四行倉庫保衛戰前夕，88師最初的士兵和基層軍官已經消耗差不多了，接收了好幾輪人員補充，才能維持編制。

　　具體到入駐四行倉庫的部隊，番號是524團1營，不算之前的歷次補充，入駐倉庫之前剛剛接收了兩個完整的湖北連隊，所以八百壯士的主力就是“小湖北”代表的湖北地方部隊補充兵。現在的電影無限拔高中央軍，污衊湖北地方部隊，是惡意煽動地域矛盾，來烘托所謂的“中央軍”高大形象。

　　靜靜：從歷史發展看，“湖北保安團”的紀律和士氣都很高，地方部隊直接加入前線戰鬥，為什麼能打出一流水平？

　　因為抗戰賦予了國民黨政權道德制高點，中央政府第一次能從純軍事角度考慮問題，用精銳的軍閥部隊補充中央軍。

　　抗戰前，湖北省的軍隊掌握在武漢剿總司令何成浚手里，但是政學系官僚占據了湖北省主席的位置，也想抓一支武裝，所以集中財政資源，建設地方部隊。所以湖北各地的保安團，由省里統一足額發放軍餉，輪流到武漢進行過38周整訓，比很多中央軍更像正規軍。而且武漢有漢陽兵工廠，保安團的輕武器齊全，槍械齊全，機槍迫擊炮也不比主力差，在軍閥之間號稱“袖珍精銳”。

　　政學系雖然總體上支持蔣介石，但肯定不希望消耗自己的嫡系武裝。但是日本全面侵華以後，南京政府對內拿到了領導抗日的名分，對外開始接收美蘇的援助，對普通軍閥具有壓倒性優勢，所以可以把湖北保安團拆散了補充中央嫡系部隊。1940年的時候，沒有被拆散的湖北保安第四團參加棗宜會戰，在張自忠戰死以後堅守白河，藉助地形優勢，用一個團打垮了日本231聯隊，打死打傷日本兵加起來上千，自己傷亡不到100，可以稱為整個抗日戰爭中最漂亮的一次戰術行動。這樣的部隊去四行倉庫，只要指揮正確，戰鬥力肯定沒問題。

　　被派去補充88師的保安團，是陳誠從湖北15個保安團里挑選出來的“精銳”，基本都是老兵，而且之前和紅軍打過很多次，戰鬥經驗也不錯，甚至還有很多被俘的紅軍老兵去了上海。這次電影的主角“小湖北”，原型之一是謝晉元後來的貼身衛兵萬連卿。萬連卿自己是通城縣兒童團團長，父親是通城縣蘇維埃主席，羅榮恆元帥的同事。紅軍南方根據地被占領以後，他父親被殺，萬連卿因為年齡太小沒有判死刑，被編入湖北保安團，最後去了四行倉庫。

　　這樣的士兵，就算不是超級英雄，也絕對不是逃避戰鬥的旁觀者。電影劇組為了突出所謂的嫡系88師，貶低他們的戰鬥力，這是用黃埔嫡系部隊的英雄主義來代替全民抗戰的偉大事業，既污衊了普通士兵，實際上也黑了謝晉元自己。

　　謝晉元是黃埔四期生，還上過大學，1932年第一次淞滬抗戰的時候就當了營長，但是因為他這個營長是反蔣的十九路軍營長，所以就算回到中央軍嫡系，還是晉升緩慢。到了1937年底，謝晉元第二次來上海打仗，還是個團附，帶領一個營留在敵後，他的很多同屆同學已經是上校甚至將軍了。

　　這樣一個嫡系軍隊歧視其他中國軍隊的受害者，在電影裡居然接受了上級的建議，把88師之外的“雜牌軍”士兵留下來斷後送死，自己帶着“中央軍”過橋，簡直把一輩子的名譽都賣給劇組了。要是謝晉元自己來看一遍《八佰》，看到這個情節必然會要求槍斃導演。

　　靜靜：除了污衊湖北地方部隊，電影還有哪些地方偽造了歷史？

　　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編造了地理環境和物質條件，這對歷史片來說是非常惡劣的破壞文化行為。

　　四行倉庫不是一處倉促選擇的陣地，而是之前88師的師部。而師部和最後留守的地點選在這裡，都是為了利用帝國主義之間的矛盾。電影為了用蘇州河製造“天堂和地獄”的對比效果，也為了誇大戰鬥激烈程度，把租界限制在蘇州河以南。但實際上，從四行倉庫的視角來看，不僅南面蘇州河對岸是英美公共租界，東邊西藏路對面也是租界。四行倉庫處於中國市區的死角，極大限制了日軍的進攻路線，也導致日軍不敢使用重炮和轟炸機。

　　（西藏路橋上環視拍攝）

　　（我現在站在西藏路橋上，蘇州河北岸，側後方就是四行倉庫。如果用橋和下面的路把周圍環境分成四塊區域，除了四行倉庫方向，都是英美共同控制的租界。）

　　電影裡面為了讓日軍三面甚至四面圍攻四行倉庫，把英軍限制在蘇州河以南。但實際上：

　　（當時的英國人不僅在蘇州河南邊設防，還在這邊的光復路上設了堡壘，其中一個三層樓高，和四行倉庫的直線距離只有10米，雙方可以相互喊話，謝晉元會英語的優勢在這裡發揮了很大作用。）

　　所以，日軍從來沒有從南側和東側發動過進攻，所有戰鬥爆發在西側和北側。

　　（從西藏路橋頭看四行倉庫，我的視角和租界居民基本一致。因為害怕英美抗議，大多數戰鬥爆發在四行倉庫另一邊的西北方向，租界居民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細節）

　　現在面對晉元路的西牆面，受到過日軍火力重點攻擊，日軍唯一一次攻入四行倉庫，是在北牆突破的。

　　電影裡最主要的地理標誌，是緊靠四行倉庫，通往租界的橋梁，也就是西藏路橋。

　　（在電影裡面，八百壯士是通過這座西藏路橋撤退的，傷亡慘重，實際上，八百壯士主要通過東邊租界內部的浙江路橋過河。）

　　雖然撤退的時候，也有日軍輕微火力騷擾，實際的軍事指揮官楊瑞符營長受傷，但總的來說算是平安撤退。後來童子軍楊惠敏帶着國旗進入四行倉庫的路線，就是八百壯士撤退的路線，只不過方向是反的。楊惠敏從東邊浙江路橋過河，然後沿着英軍控制的復興路走到四行倉庫牆邊，通過牆上的洞進去，非常安全。

　　電影裡為了宣揚“賣毒品的黑幫也救國”的神奇邏輯，還專門設計了一場“拉電話線過河”的慘烈段子，幾十個幫派成員捨生忘死，就是為了讓謝晉元和租界能直接通話。實際上，當時西藏北路上有英國人設置的鐵絲網和路障，日軍不會向西藏路橋開火。而且從一開始，四行倉庫通往後方的電話線就沒有被破壞，可以隨時和租界裡的88師參謀長通話。

　　當然，《八佰》這部電影對歷史最嚴重的歪曲，是污衊了中國人民。

　　電影用了很多鏡頭描寫躲在租界裡的上海市民和戰爭難民，認為他們本來是冷漠的旁觀者，看到88師的英勇作戰，一夜之間提高了思想覺悟，變成抗日戰爭熱情的參與者。

　　但是，後來被戰爭破壞的上海閘北，到30年代初期已經是中國政府能直接管理的最大一塊現代城區，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和帝國主義壓迫擺在眼前，民族和國家主義的思想基礎已經非常強大了。尤其是1932年的一二八抗戰之後，所有上海市民都知道日本帝國主義直接威脅自己的生活，而且手段殘暴，對於保持抵抗的中國軍隊抱有最高的敬意，絕對不需要88師再動員一次。

　　27號，四行倉庫守軍還在抵抗的消息剛剛傳出來，整個上海的中國人就都動員起來提供幫助。上海商會給八百壯士提供了超量的物資，通過英國控制的西藏北路運輸，給四行守軍提供各種物資。楊惠敏送國旗的那天晚上，四行倉庫一整夜都在接受對岸的後勤補給。電影對上海市民和閘北難民的描述，是典型的用英雄史觀去替代人民史觀。哪怕電影的其他部分都符合歷史，僅僅這個錯誤就會導致電影成為玄幻片。

　　至於說其他的一些玄幻段子，我都懶得一一批判了。比如說在樓頂上升旗，為了在幾分鐘內保持國旗豎立狀態，就讓一批批士兵面對機槍當人肉盾牌送死。比如說讓日本軍隊擺出一個羅馬盾牌陣，中國士兵帶着手榴彈排隊跳樓去破陣。這既侮辱了觀眾的智商，也侮辱了真實戰鬥中，2個為了掃清死角敵人跳樓的士兵。在主動斷水斷電的倉庫裡面，劇組安排全體士兵用電梯，洗澡，過現代化生活，真不知道他們是想誇大殘酷性，還是缺乏基本常識。

　　就是拋開一切歷史事實，純粹把《八佰》當作平行世界的戰爭片看，這也顯然是一個低成本黑幫片導演，看了幾部關於斯大林格勒或者諾曼底登陸的戰爭電影，就想盲目複製人家的戰爭氣氛。但是因為完全不懂什麼是戰爭，拍出來還是小流氓街頭對砍的效果。我兒子3歲的時候聽抗日戰爭的故事，問了一個問題，“日本人那麼兇狠，是不是到處放特別響的鞭炮”。在他的想象中，大號的鞭炮就是最可怕的東西，現在我看導演和編劇的想象力，也就是比我兒子三歲的時候強一點。

　　靜靜：督工，既然整部電影都在編造劇情，你能給觀眾簡要介紹一下真實的八百壯士戰鬥經過嗎？

　　戰鬥持續了四天。第一天是10月27日。

　　26日88師撤退， 27日凌晨，謝晉元才收攏到所有部隊，整理堆積在四行倉庫里的各種物資，修築基本的防禦工事。為了控制燈光，也因為擔心日軍通過電線縱火，守軍在一開始就切斷了全部電源，之後幾次夜戰都依靠火把照明。電影裡的四行倉庫使用各種電力設備沒有依據。

　　當時日軍以為所有中國軍隊都向西撤退了，不知道四行倉庫中還有人防守，而且對四行倉庫周圍地形也缺乏偵查。27日早上與下午，日軍兩次發動進攻，都是沿着蘇州河，走光復路，想要直接進攻倉庫大門。

　　楊瑞符營長在倉庫外圍布置了一些隱藏火力組。日軍幾次到達倉庫大門口，都被交叉火力打退了。在日軍下午的進攻中，有一位姓楊的中國士兵身綁手榴彈，從倉庫中跳入日軍的進攻隊形。

　　這次戰鬥是僅有的南牆戰鬥，蘇州河南岸的租界可以看到，所以這次自我犧牲的攻擊非常著名。兩次進攻，被打死打傷的日軍可能多達200 人，占了四天戰果的一半。

　　第二天28日，日軍意識到走沿河的光復路是送死，所以改變進攻方向，利用地形掩護，從西北方向進攻， 28日凌晨有二十幾個日本兵在北面國慶路上架梯子，悄悄爬進倉庫二樓，被守軍發現後被幾乎全殲。這是在守軍撤退之前，日軍唯一一次進入倉庫。電影裡面為了營造慘烈氣氛，讓日軍反覆衝進倉庫，純屬誇大事實。

　　早上六點，謝晉元冒險爬到倉庫頂樓，準確射擊，打死兩名在蘇州河邊巡邏的日軍。這是賭日軍巷戰準備不足，沒有在其他建築物上設置觀察哨。最高指揮官上陣交火，雖然有點個人英雄主義成分，但是南岸幾千觀戰群眾和幾十家媒體都看到了，一起鼓掌歡呼，振奮了全軍士氣。這是四天戰鬥的最高潮，後來成為中國現代社會“國民記憶”的一部分。

　　因為不能用重炮，28日上午，日本人帶了一些掩護器材，摸到四行倉庫西北角，想用炸藥摧毀外牆。但絕對不是電影裡那種羅馬盾牌陣。為了破壞這一次進攻，又有一位姓陳的戰士綁上手榴彈跳樓。不過因為戰鬥發生在西北角，沒有被租界的媒體觀察到，所以一直到六十年代才被人提起。

　　28日下午，日軍不再近距離突擊，在倉庫周邊設置平射炮與重機槍，想靠比較準確的直射火力打破西北外牆。現在作為文物保護起來的西牆彈痕，基本是這次戰鬥留下來的。但是四行倉庫是當時中國最堅固的混凝土建築之一，建築主體損失不大。

　　到了晚上，日軍實際上停止了進攻，謝晉元的主要精力用於聯絡上海市民，宣傳抗日，申請補給。這天夜裡，上海商會通過西藏北路送進大批物資，女童子軍楊惠敏跟着送國旗，中央社特派記者，魯迅的好友曹聚仁也進來採訪。《八佰》的編劇把楊惠敏的行動拍成玄幻劇，還暗示曹聚仁教授是雙面間諜，這個對比非常令人疑惑。

　　後面的29日，30日，日軍發現無法用輕武器攻占一個設防嚴密的混凝土堡壘，不再大規模進攻，只派小部隊遠程射擊，火力封鎖。雙方傷亡都很少，30日的傷亡可能只有個位數。但是日軍對英美施加了政治壓力，英美又對中國政府施壓，最後導致30號晚上謝晉元帶部隊撤退。但是絕對沒有像電影結尾那樣，把雜牌軍傷兵留下來送死。撤退過程很平靜，除了營長和少數幾個士兵受傷，沒有其他損失。

　　這四天的戰鬥，從戰術角度來說很不錯。八百壯士充分利用了日本和其他帝國主義的弱點，迫使日軍放棄自己的現代化裝備，以輕步兵進攻混凝土工事。留守的一個營400多人，傷亡25人，給日軍造成的傷亡可能有300多，是非常不錯的成績。

　　但是從戰略上說，國民政府希望在租界邊緣保持戰爭，英美介入中日衝突，這個目標徹底失敗了。從代價來看，一支最優秀的軍隊沒有退到後方，成為新部隊的骨幹，而是陷入租界，最後指揮官被暗殺，士兵基本被俘虜，這個結局很悲劇。

　　但是，無論是成功的戰鬥，還是悲劇的結局，如實反應出來，就足以震撼人心。《八佰》的劇組號稱要拍歷史大片，但是不相信歷史本身有邏輯，不相信事實的衝擊力，只關心怎麼塞進更多的煽情橋段，恐怕是把自己當成綜藝節目的編導。

　　整部電影有兩個煽情核心，一個是中央軍英勇無畏，天生是戰士；一個是圍觀者可以被感動，看到別人勇敢，自己也會勇敢，所有的內容都是為了配合這兩個煽情核心而憑空編造的。這就好比給我畫像，只抓住了兩個特徵，一是沒頭髮，二是胖，最後把我畫成一隻海豹。

　　當然把人畫成海豹也不一定是錯的，畫漫畫是可以這樣的，但你肯定不能說一副誇張漫畫是寫實肖像畫。劇組把歷史電影簡化為兩個煽情中心，那就沒必要說自己是歷史電影，否則我就可以宣布《封神榜》是真實的歷史。

　　當然“歷史變成傳說，穿說變成神話”，這是一個普遍規律，但是八百壯士的戰鬥結束還沒到一個世紀，四行倉庫還立在我們工作室不遠的地方，當年的戰鬥還是留下了大量的照片和錄像，復原歷史不是一件難事。《八佰》的劇組明顯歪曲歷史，講一個缺乏邏輯的神話，我只能說他們不是蠢就是壞，或者兩者兼有。我很遺憾讓這樣的電影賺了我一張電影票錢。

　　好，158期睡前消息到此結束，感謝各位收看，我們周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