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我上班了嗎？”“一天班沒上，何來轉正定級？”11月30日，在勞動仲裁開庭期間，作為被申請人的包宏芳多次情緒激動地拍着桌子質問內蒙古烏蘭察布市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的出庭人員。
多年來，包宏芳為“找回”23年前分配的工作到處奔波，“我要工作”“我要追責”的念頭成為她生活的重心。
11月30日，包宏芳向記者展示自己2019年到2020年期間，為“找回”工作到處奔波積攢的票據。石佳/攝
1996年，中專畢業的包宏芳被分配至家鄉所在的烏蘭察布市興和縣衛生局。“當時衛生局讓我回家等通知上班。”但此後她一直未接到上班的通知。
直到2014年，包宏芳聽聞興和縣衛生局要重新分配一批大中專畢業生，她趕回家鄉找到“派遣證”並查看檔案，發現自己在畢業第二年被分配到鄉鎮衛生院工作，檔案中還有轉正定級的工資表。由此，她確認自己當年已被分配工作。2014年開始，她多次找當地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衛生健康委員會、信訪局等相關部門，但一直沒有得到實質性解決方案。
近日，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提出勞動爭議仲裁申請，要求解除與包宏芳之間的勞動人事關係。23年來，沒有上過一天班、領過一次工資， 現在又被“從沒上過班的單位”仲裁解除“紙面”勞動關係，包宏芳實在搞不清楚，這一系列的“奇葩”經歷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畢業後被分配縣衛生局卻一直未通知上班
包宏芳是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察布市興和縣城關鎮人。1993年，她通過高考，考入伊克昭盟衛生學校，就讀於婦幼醫士專業。她告訴記者，自己當年成績還不錯，“我就是喜歡學醫，夢想當醫生。”
作為一名“統招統分”的學生，1996年，在學校拿到了“派遣證”的包宏芳，到興和縣勞動人事局報到。
包宏芳的介紹信存根。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石佳/攝
據興和縣勞動人事局《關於分配楊樹清等三十八名大中專畢業生的通知》，當年同期被分配的大中專畢業生共有38名，包宏芳等4名畢業生被分配到衛生局下屬鄉鎮衛生院工作。
包宏芳和其他畢業生一樣，每隔十幾天，就會到興和縣衛生局詢問自己什麼時候能上班。她記得，當時興和縣衛生局的薛鳳岐說，“已接收，讓我回家等通知上班。”
然而在老家等了多年，以種地為生的包宏芳遲遲沒有等到通知。
迫於生計，2004年開始，包宏芳到北京、張家口兩地打工。她回憶說，窮的時候只買掛麵不捨得買手擀麵，“2塊錢的掛麵夠全家人吃，買手擀麵一個人都吃不飽。”
後來包宏芳生了孩子，開了藥店，生活相對穩定下來。然而她從來沒有放棄過這份“工作”，2004年到2014之間，包宏芳在暑假、過年回老家的時候，都要去問問有沒有給分配工作。
沒去衛生院上班卻被“轉正定級”
2014年，包宏芳偶然得知興和縣衛生局要分配一批大中專畢業生。包宏芳懷着希望，從北京趕回，看到興和縣衛生局通知欄上張貼了一張大紅榜，“上面有50多個人的名字，我一個個找了，沒有我。”
包宏芳找了時任興和縣衛生局局長，被告知安排工作的名單中沒有她，她的檔案也沒有。之後，包宏芳去興和縣人事局找檔案，“當時管理人員退休了，無從查找，我的檔案丟失。”
為了拿到檔案，包宏芳想了很多辦法。在中專學校老師的建議下，她到烏蘭察布市人事局，找到當年的“派遣報到手續”。拿到手續後，她趕回興和縣人事局，“不到5分鐘就拿出了我的檔案。”
包宏芳清晰記得，檔案中記載，她1997年被分配至縣衛生局下屬鄉鎮衛生院，2000年還有轉正定級的工資表，定了二級，且明確了基本工資和津貼。包宏芳十分疑惑：“我都沒有上班，誰給辦理的轉正定級？”
1997年興和縣勞動人事局分配文件中，包宏芳被分配至縣衛生局下屬鄉鎮衛生院。石佳/攝
包宏芳由此懷疑自己的工作被他人頂替。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自己曾找過衛生學校當年的校長、會計和出納等。她稱，對方起初說衛生學校曾有一名“包宏芳”，也曾製作過包含“包宏芳”的工資表。她後來再去找，對方都以時間太久、記不清為由，不再證實，甚至不願見她。
包宏芳為何能轉正定級？11月30日，興和縣衛生健康委會回應稱，是因為當年時任衛生局局長想要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覺得農村孩子考上大學、中專很不容易，分配了工作沒有工資，就給轉正定級了。同時，興和縣衛生健康委會也承認當年“違規辦理轉正定級手續”。
“紙面”包宏芳在哪裡丟失了？
為了找回屬於自己的工作，多年來，包宏芳輾轉找過興和縣人力資源和保障社局、衛生健康委員會和信訪局等部門，但一直無果。
據包宏芳提供的加蓋有興和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社局公章的《關於包宏芳的信訪事項處理意見書》，興和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社局在2019年7月26日回復稱，經核查人社局文書檔案，包宏芳已於1997年7月24日被分配到衛生局下屬鄉鎮衛生院工作，且在2000年5月17日辦理了轉正定級。讓包宏芳諮詢現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未收到衛生局的工作通知一事。
興和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回復稱，經核查檔案，包宏芳曾被分配還有轉正定級的文件。石佳/攝
包宏芳懷疑假“包宏芳”頂替了自己的工作，就此向興和縣人民政府提出行政複議。2019年12月9日，興和縣人民政府經審理查明不存在假“包宏芳”，駁回行政複議申請的決定書。
決定書中，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答覆稱，包宏芳於1997年分配至興和縣衛生局，2000年轉正定級，同年由興和縣衛生局分配至興和縣衛校工作。興和縣衛校於2008年撤銷，所有人員調興和縣衛生局培訓中心工作，2007年、2008年、2019年的調資表人員名單中均無包宏芳。
此外，興和縣公安局也稱未出具任何關於包宏芳的證明文件。興和縣團結鄉衛生院答覆亦稱，2014年至今，衛生院職工中沒有包宏芳。
“從沒上過班的單位”仲裁解除“紙面”勞動關係
2020年11月30日，包宏芳坐在勞動仲裁法庭上被申請人的席位，她說，“我不想勞動仲裁，我要求上班，要求他們賠償我的損失，我還要追究他們的責任。”
11月2日，包宏芳收到一紙通知——《內蒙古自治區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答辯通知書》，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提出申請，要求解除與包宏芳之間的勞動人事關係，不予支付被申請人解除勞動關係經濟補償金；確定1997年到2020年期間雙方存在事實勞動人事關係且屬於中止履行狀態，雙方不存在勞動法上的權利義務關係，不計算為本單位工作年限，無須為包宏芳發放工資，繳納社會保險。
在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提交的勞動爭議仲裁申請書中寫道，限於當時的通訊條件，原興和縣衛生局及原興和縣下屬衛生學校均沒有通知包宏芳本人及其家屬，導致包宏芳自1997年至今23年未上崗。
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申請勞動爭議仲裁。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開庭期間，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列舉了1996年至今原衛生局（現衛健委）歷任局長，以及當年分配到衛生院多名大中專畢業生的證詞證言，說明限於當時的交通、通訊條件，都是人找單位，要自己多次、積極到單位詢問分配情況，“而不是單位找你，坐在家裡坐等通知。”以證明包宏芳從未到衛生院、衛生學校上班，2000年到2014年之間，包宏芳也沒有就工作安排一事積極詢問過相關部門。
“90年代，鄉鎮衛生院沒有工資，包宏芳不願意來上班。”在開庭期間，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出庭人員反覆強調，當年包宏芳沒有積極去找相關部門，可能因為沒有工資不願意上班。
對此，包宏芳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質疑，“我從來沒有收到過讓我上班的通知，也不知道在哪個鄉衛生院上班。”她還說：“在鄉鎮衛生院工作的人都沒有工資？不用吃飯不用喝水？”
開庭期間，包宏芳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反覆敘述，1997年至今，自己為找工作，找了哪些部門、哪些人。她激動地問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出庭人員，“我怎麼沒有找？你們講不講事實”“我的檔案去哪了？為什麼不給我看檔案”“為什麼我沒去上班就給轉正定級，工資哪去了？”
雙方約定待調取包宏芳原始檔案後，再次進行開庭。包宏芳的委託人游律師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檔案是關鍵性證據，看到檔案我們才能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包宏芳期盼還原當年事情來龍去脈的真相，她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誰“偷走了”她的工作。
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會相關負責人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申請勞動仲裁就是想要一個結果。”興和縣衛生健康委員將依據仲裁意見，合法處理包宏芳的事情。
無論是哪一個環節釀成這一局面，包宏芳“缺失”了23年的勞動權利，是否應該予以補償？本報將繼續關注事件進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