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称炮兵为战场之王。在卫国战争中,苏军炮兵动辄万炮齐轰,打得惊天地动鬼神,打得德军怀疑人生。在朝鲜战争中,美军炮兵也给志愿军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80年代时,解放军说起军事现代化,还是用一句“打钢仗”来一言以蔽之。
但传统炮兵的局限也是众所周知的。射击精度随射程而降低,需要打面积射才能可靠覆盖目标,所以常需要炮兵连甚至炮兵营齐射,需要很长时间部署、展开、测定炮位、校射,然后才能齐射。在这段时间里,反炮兵火力或者空中打击可能已经到来。传统炮兵也需要倾泻大量炮弹才能命中点目标。战后地面作战装甲化后,炮兵打坦克的效率太低,暴露的无防护、低机动目标减少,炮兵的作用逐渐淡出。美国在1963年首先推出装甲化的M109自行155毫米榴弹炮,近70年后,美军炮兵主力还是M109A7,数字化程度很高,但射程和射速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现代战争早已过了“打钢仗”的阶段。美军由于二战以来的空中优势,高度强调空中火力,炮兵火力反而忽视了。美军的影响巨大,美军模式成为各国的标杆,追求空中优势和空地一体战成为常态。
空中火力相比于炮兵火力当然是有优势的,飞机航程比火炮射程更远,炸弹威力比炮弹威力更大,投弹精度与射程无关。飞机还能在目标上空搜索确认后再投弹。但炮兵火力也有优势,可以无限待机,接到命令后迅速开火,“支援保障足迹”小得多。
“支援保障足迹”指设施、燃油、弹药、人员训练的要求。炮兵只要有一片球场大小的平地就可以开炮,自行火炮的燃油、备件、维修要求大大低于战术飞机,炮兵的训练要求也远远低于飞行员和地勤。
在战术上,发动机熄火、人员下车后,炮兵几乎可以无限待机,这是战术飞机不可能做到的,再长的留空时间也是有限的,多架飞机轮换则部署成本急剧提高。现代炮兵的操炮高度数字化了,从进入阵地、勘探炮位到完成发射准备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德国PzH2000自行155毫米榴弹炮从行进状态转入射击状态只需要30秒钟时间,停机坪上的战斗机在这30秒钟里,连转入滑行都不可能,更别说飞抵目标、开始投弹了。
炮兵的“准实时火力”具有重要的战术意义。现代战场上,快打、快收、快跑是基本功,除非飞机在目标上空长时间徘徊,很可能就错过打击的窗口。在无人机、电磁侦察等配合下,可以有效地应召打击特定的开阔地、宽阔街道等,实现非接触封锁和非接触歼敌。
现代炮兵的射击精度也大幅度提高。制导炮弹的命中精度与制导炸弹相当,非制导炮弹的精度也因为火炮和火控技术的提高而提高了。现代榴弹炮还可以单炮齐射,在急促射击中,接连打出的几发炮弹用高低不同的弹道,在同一个目标同时落地,用一门炮做到过去一个炮兵连齐射才能达到的效果。
火炮的火力持续性天然优于飞机投弹。如果不担心对方的反炮兵火力,若干火炮轮着打,可以对同一目标保持全天的不间断覆盖,飞机要这样接力打击,需要动用的数量就不可接受了。即使考虑到反炮兵火力,在数字化炮兵指挥系统的控制下,多门地理上分散的火炮相继进入和退出阵位,快打、快收、快跑,可以做到既维持火力的持续性,又确保火炮的生存。对于目标来说,落到头上的炮弹就是有效命中,从东南方还是西北方打来,从近处还是远处打来,谁先谁后,并不重要。但对于反炮兵来说,东南方还是西北方,近处还是远处,先出现还是后出现,就是不同的目标了,极大增加反炮兵的难度。
火炮的射程依然不及飞机的航程。155毫米的增程炮弹已经可能达到100公里以上的射程,但装药减少,单价也迅速升高。不过在更加常规的30-40公里范围内,火炮依然大有可为。而且由于火炮相对容易隐蔽,可以部署到靠近目标的地方,在树林、洞穴、仓库、厂房、地下车库等隐蔽待命,在射击时迅速抢占阵位和射击,然后转入下一个隐蔽地。
飞机需要较长的跑道,还有高得多的燃油、备件、弹药要求,只能从距离前线上百公里甚至更远的后方机场出动,很多航程用于在机场和前线之间的来回,航程优势并不那么绝对。
炸弹的威力大大超过炮弹,在过去主要是用于补偿投弹精度的不足。现在的趋势是两极分化,一方面小威力化,减少附带杀伤;一方面是大威力化,针对特别坚固的目标;精确制导化则是共通的。大量投放无制导炸弹的场景越来越少了。
火炮正好相反。一方面精确制导炮弹越来越普及,另一方面无制导炮弹依然是主力,这是与飞机和火炮的不同威胁环境导致的。
飞机受到的防空压力其实高于火炮受到的反炮兵压力。从高空到低空,对地攻击飞机要受到对方的战斗机、中高空防空导弹、野战防空导弹、肩射防空导弹、自行高炮等各种防空威胁,进入攻击一次不容易,大量投放无制导炸弹的风险/效益比太糟糕了。
火炮会受到对方的飞机、武直、无人机、炮兵的威胁,但扎堆打炮一轰就是一天的日子早过去了,必须巧妙利用地形地物隐蔽,做到快打、快收、快跑,有适当的防空掩护,还是有足够的生存力的。在很多情况下,无制导炮弹依然有足够的效力,成本可是低多了。这也是现代战场的新趋势。
坦克只有用制导炮弹反制,但坦克的成本越来越高,坦克已经不止是带装甲的机动火炮了,而是信息和综合火力节点。坦克的天敌也越来越多,使得以坦克为主的装甲突击越来越不可行。当下越来越强调的“体系突击”淡化了坦克的作用,也相应降低了战场上坦克的“浓度”。体系中的软目标实际上越来越多,如指挥通信侦察车辆、后勤车辆、工程车辆、防空车辆、自行火炮、步兵车辆等,这些动作慢、依赖道路、防护弱的软目标被打掉的话,坦克就裸奔了,而裸奔的坦克就有太多的办法收拾了。
对于特别坚固的目标,炮弹的威力可能不足,重磅航空炸弹不可取代。对于炮兵射程之外的目标,空中火力更是不可取代。但在炮兵射程之内,炮兵火力还是空中火力就是选择问题了,谁行谁上。
但炮兵要重回战场之王,需要高度数字化、自动化。
首先要有完备的战场ISR(情报、监视、侦察)系统,能通过网络与友邻之间实时共享敌我态势信息,对战场保持全面全时监视,对嫌疑地区仔细侦察和搜索。高空、中空长航时无人机、超低空多旋翼无人机、无人车很关键,还需要反炮兵雷达、电磁侦察,理想情况下,还要有低轨道小卫星群的全时不间断监视的支持。别忘了步兵,训练有素的人永远不可取代,但步兵分队的主要作用不再是冲锋陷阵,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引导炮兵火力歼敌。
其次是要有高度自动化、网络化的数字化火控系统,战区内所有火力单位共享数据,不光是目标数据,还要有气象数据、弹药供应、射击准备和敌情威胁情况,以便首发命中、避免重复和遗漏,发挥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这样的数字化炮兵有可能把地面战争推向新阶段。
斯大林赞美炮兵为战场之王,实际上那个时代的炮兵还是有很大局限的,准备时间太长,打击效果完全靠饱和轰击,只是因为对手的动作更加迟缓,防护更加不到位,炮兵才成为王者。在坦克时代,传统炮兵明显不够给力了。
但在数字化和精确制导时代,硬目标、动目标有制导炮弹,软目标有精度更高、威力更大的无制导炮弹,突发目标有战场ISR和数字化火控的全时监视和敏捷反应,加上天然的易隐蔽性、易部署性、火力可持续性、机动性和装甲防护,数字化后的炮兵真的重回战场之王了,使得战场走向非接触歼敌和非接触封锁的新时代。
在步兵时代,坦克成为开路先锋;在坦克时代,步兵成为坦克的保护神;在炮兵时代,步兵可能成为炮兵的眼线和耳目,坦克成为炮兵的保护神,歼敌主力则是数字化的炮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