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性、狼性和人性
我一直有一个悲哀的感觉,从较长一段历史背景来分析,我们民族的整体文化性格,对外像羊,对内像狼,就是不像人。
读小学时,有一篇伊索寓言《狼和小羊》,说的是一头恶狼和一只小羊在溪边相逢了,狼想找借口吃掉小羊,一会儿说小羊把溪水弄脏了(事实上狼在上游),一会儿说小羊去年讲了它的坏话(事实上去年小羊还没有出生)。天真的小羊为自己的无辜一一作了辩解,最后,狼实在不耐烦了,就说“不是你就是你妈妈,反正都是你的错”,扑过来一口就把小羊吞了。那时我还处于幻想的年纪,在读到狼凶恶地向小羊扑去时,心中特别难受,也特别盼望在那一刻,它的爸爸、妈妈乃至更多的大羊能及时赶来,合力把狼撵跑,救下它。长大后,我对这个幻想的结局产生了怀疑:即使那一刻小羊的父母和其他大羊赶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除了它的父母会软弱地抵抗一下外,其他的羊肯定一轰而散、逃之夭夭,最终结果是——小羊和它的父母都葬身于恶狼之腹。
羊就是羊,不会形成坚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这是由它们的性格决定了的:其一是怯懦,长期习惯于温驯地生存,对邪恶势力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当灾祸来临时,要么避而远之,要么逆来顺受、甘当“牺牲”。其二是盲从,没有独立思考和行动的习惯,在安全环境里,它们接受头羊的领导,头羊到哪里,它们就跟着到哪里。有人作过一个实验,将一群羊的头羊推下海,结果后面的羊也一只一只跟着往海里跳。在危险环境里,头羊的权威失效了,大家便仓皇惊悚,纷纷作鸟兽散。其三是麻木,对同类的生死漠不关心。当一只羊正在被屠杀时,其他的羊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旁边悠闲地吃草,直到屠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才会觳觫着发出一两声“咩咩”的凄叫。有一部电影叫《沉默的羔羊》,“沉默”的确是羊群的显著特点,自始至终,它们在沉默中驯良地活着,又在沉默中悲凄地死去。
我实在不愿将我们民族性格与沉默的羔羊联系起来。但过往的历史,已经将这一符号印进了民族文化心理,这是无法抹去的烙印,尽管它让我们感到痛苦、羞辱。在五千年中华专制史,人民是什么?人民只是君主等权威者展示统治暴力的承载体,就像一个养羊专业户展示他富裕程度的那群羊一样。汉代官职中,州的最高长官叫“牧”,如益州牧、荆州牧等,一个“牧”字,足以说明一切。
正是在以等级观念为主要价值取向的儒文化长期浸濡下,我们民族的羊性晌饺胄娜牍恰T诿媪偻饫赐彩保嗣峭皇茄≡穹芷鸱纯梗鞘执堋⒁贝尽=鹑恕⒃硕运稳说耐郎保迦硕院喝说耐郎保畔字叶源ㄈ说耐郎保斯灾泄傩盏耐郎保樾未蠖嗳绱恕5比唬芡甘用褡逖蛐缘模侨毡纠吻只秸校嗽庥龉母髦滞郎薄<孜绾U街校站月盟辰辛死彼奶斓耐莱牵龊φ叽?万多人,全城幸存者仅36人,他们的脸上被刺有免杀记号,是日军留作专门掩埋尸体的。南京大屠杀那血流成河、尸体成山的惨景,已成为人类历史记忆中最黑暗的一页。我特别感到痛心的是,南京大屠杀中,有一二十万国军俘虏,也一样作了沉默的羔羊,他们可是拿着武器、保国卫民的军人呵!记得在书中看过一个记载:抗战中有一次,山西(河南?)某县城数万民众,竟然被四五个日本兵赶得四散惊逃,以致全城空无一人。每当想起这个故事,我都仿佛看见一大群羊被几只狼追赶的情景。唉,抗战中,那遇难的3500多万同胞,其中有多少是在这种状况下惨死的呵!
我们今天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除了继续谴责日本军国主义的狼性罪恶外,也要从我们民族的羊性心理找找原因。没有我们的过分驯良、怯懦、麻木、蒙昧,当年中华大地能那样被日军铁蹄践踏吗?所幸的是,在侵略者的暴虐中,长期愚弱的国人终于开始觉醒了,“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尽管这吼声是“被迫着”发出的,但毕竟表明着从羊性向人性的转变。是人,就要有尊严,就要勇于反抗一切邪恶。故而,我们万众一心、同仇敌忾,重振了中华民族的精神,筑就了中华民族的尊严。更难得的是,抗战的胜利,使中国似乎又一次找到了向现代化转型的契机,比如,“民主建国”方略的提出、多党派的事实存在、统一民族国家已具雏形、百年萎靡的民族精神重新振奋、战后有利的国际地位,等等。可惜,这一切随着一场各具私心的内战,又烟消云散了。
随着内战消失的,还有民族从千年羊性中好不容易才发展生成的那一点人性。奇怪的是,这一次民族性格的变化,不是单纯向羊性复位,而且还向着狼性变异,成了羊性、狼性的杂合体。一方面,我们依然自卑、自贱、自欺,心甘情愿地做一只温驯的羔羊,匍匐在牧羊犬脚下;另一方面,我们又似乎吃了迷魂草,成了失心疯,开始互残、互虐、互毁的狼性发作。从“镇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到十年“文*革”,中国人到底干了些什么?这片大地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新罪恶?这样的记忆还需要提示吗?仅一个数字就可以说明问题:这一时段中国损失的人口总量在5000万以上,远远超过历史任何时期。
当一个弱势民族陷入狼性迷狂时,它内部发作出来的凶残、暴虐,一点也不逊色于另一个强势民族加于它头上的欺凌。贾平凹在小说中写过陕南武斗“下饺子”的场景:得胜的造反派将另一派的俘虏们双手缚着,用铁丝穿过肩胛骨,串成长长的两排,然后推入汉江……事实上,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群案如广西武宣的吃人事件,河北大兴、湖南道县的打杀“五类分子”,甘肃的“夹边沟”事件,个案如张志新、遇.罗克、林昭、李九莲、黎莲等等。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文革”中的一些暴虐行为,比日军的“南京大屠杀”还要凶残,真是令人难以释怀。
罪恶没有国界、种族之分。凡是罪恶,都应该受到清算和追问,都应该被历史和人类铭记,以提醒人们不要重蹈覆辙、再陷深渊。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苦难特别深重、文化性格又受到一定扭曲的民族来说,在纪念“抗战”结束60周年时,一定不要忘记已经过去近30年的“文革”。因为,记住自己的罪恶和记住别人的罪恶一样重要。记住别人的罪恶,可以时刻警示自己,不要再作沉默的羔羊,接受被宰割、作“牺牲”的命运。而记住自己的罪恶,则在更大程度上能促进自身健全心智、脱胎换骨,复归到以理性、尊严、自由、平等为根本的人性。
中国人民欢庆抗日战争胜利,从羊性、狼性向人性复归,是我们民族走向现代化的精神选择。只有具备健全人性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别的不说,即使在面临矛盾纷繁的外交局面时,这个民族也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对有人性的,以人性对待之;对有狼性的,以人性抗衡之,而不是只配作羊,或者也作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