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2日清晨，莫斯科還籠罩在寒冬的薄霧中，一場精心策劃的死亡已經悄然降臨。

早上七點，俄羅斯總參謀部作戰訓練局局長法尼爾·薩爾瓦羅夫中將走出住所，坐進他那輛銀灰色起亞轎車裡。汽車剛剛啟動往前開了幾米就發生了爆炸。巨大的衝擊波撕裂了車體，將這位56歲的中將掀翻在地，彈片貫穿雙腿和面部。醫護人員趕到時，他已經失去了意識，最終搶救無效死亡。

薩爾瓦羅夫並不是一名普通的戰區指揮官。他經歷過車臣戰爭、敘利亞戰爭，是俄軍體系內少有的“學院派+實戰型”的軍官。也正因如此，這起發生在莫斯科市區的爆炸，其震撼性遠遠超過了一次暗殺本身。事件發生後，俄羅斯聯邦偵查委員會很快將調查方向指向烏克蘭特種部門，儘管烏克蘭方面一直保持沉默，但俄羅斯的指控也並非空穴來風。

因為從時間線上看，薩爾瓦羅夫已經是自2022年俄烏衝突全面爆發以來，第18位被“斬首”的俄羅斯將軍，也是第三位在俄羅斯大後方遭遇暗殺的高級將領。換句話說，這不是一次偶發的事件，而是烏克蘭 系統性、持續性地“清除”俄羅斯軍方高層計劃的一部分。

在戰爭初期，烏克蘭的“斬首”邏輯其實相對傳統，主要瞄準的是俄軍的前方將領。2022年2月28日，俄軍第7空降突擊師師長安德烈-蘇霍維茨基在馬里烏波爾附近被烏方狙擊手射殺，成為第一個倒在俄烏戰場上的俄軍將領。隨後數月內，又有多名俄軍高級軍官在前線陣亡。當時烏軍的主要目的是：在兵力、火力全面處於劣勢的情況下，通過打掉前線指揮官，瓦解俄軍進攻節奏，拖慢推進速度。

但隨着戰事陷入僵局，正面戰場進入消耗階段，這種“戰場斬首”的邊際效應開始下降。於是，從2023年起，烏克蘭開始將襲擊目標從前線向後方遷移。這年7月，俄羅斯南部軍區副司令奧列格·佐科夫中將在別爾江斯克附近的指揮所遭到導彈襲擊身亡。嚴格來說，當時這裡已經不是一線戰壕，而是俄軍的後方指揮節點。

真正的分水嶺出現在2024年12月，俄軍核生化防護部隊司令伊戈爾·基里洛夫中將在莫斯科公寓單元門口，被遙控炸彈炸死。隨後，烏克蘭安全局公開宣稱對此負責，標誌着基輔的斬首行動正式進入了俄羅斯心臟地帶，並將那些支撐戰爭運轉的關鍵人物列入了清除名單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薩爾瓦羅夫早在三年前就已經被烏克蘭方面標記為清除目標。2022年5月，他的名字就出現在烏克蘭“和平締造者”網站的黑名單中。這個創建於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期間的網站，以公布和追殺所謂對烏克蘭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人物為主，目標對象涵蓋被認定為親俄的“恐怖分子、分離主義者”和“戰爭罪犯”等，而站在它背後的就是烏克蘭情報系統。

事實上，俄烏衝突全面爆發後，進入這一“清除名單”的不僅有俄軍將領，還包括部分政治人物。例如，作家兼歷史學家奧列西·布濟納、政治人物奧列格·卡拉什尼科夫、俄羅斯記者杜金娜等人，都是在個人資料被公開後不久遭遇暗殺的。這些線索充分證明，烏克蘭的行動並非臨時起意，而是一項持續多年的系統性工程。

那麼，烏克蘭方面又是如何做到這一點，並且屢屢得逞的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說到烏克蘭情報體系在戰爭中的整體進化。

在戰爭之前，烏克蘭情報系統還是一個漏洞百出，到處是俄羅斯間諜的體系。但八年的頓巴斯衝突和2022年的全面戰爭，使它在實戰中完成了蛻變。今天的烏克蘭情報系統，已經演化為一個融合蘇聯遺產、北約技術與本土創新的混合體。

在這個體系中，安全局、國防部情報總局和特種部隊三家分工明確：安全局負責在俄羅斯境內搞滲透、策劃暗殺。情報局負責情報偵察、後勤破壞與特種作戰支援。特種部隊則負責跨境突襲和高風險任務。三者既有競爭，又能在關鍵行動中協同配合，形成了一張覆蓋俄羅斯縱深的行動網絡。

一方面，他們利用與俄羅斯同宗同源的語言和文化優勢，開展信息滲透。尤其是由僑民、反戰人士、被策反的俄方人員構成的眼線網絡，使其能夠滲透到俄羅斯社會的各個角落；另一方面，北約在戰後對烏克蘭提供了全方位的情報支持。使得烏方在電子偵察、監視和情報分析等方面擁有巨大的優勢，從而能夠快速識別關鍵目標，並實施精準打擊。

無論是戰爭初期在前線被定點清除的俄軍軍官，還是在俄羅斯後方城市被精準暗殺的高級將領，烏克蘭靠的就是這兩大優勢。

2024年12月的基里洛夫案，就是一個經典的案例。基里洛夫是俄軍核生化防護部隊司令，烏方長期指控他使用化學武器，早已被列為重點清除目標。烏克蘭安全局特工在莫斯科對其進行了長達數月的跟蹤，摸清了他的生活軌跡，尤其是他每天清晨七點在公寓附近固定晨跑的習慣。隨後，行動人員將爆炸裝置藏入一輛電動滑板車，提前放置在其公寓單元門口。當基里洛夫與助手一同出門時，炸彈被遠程引爆，兩人當場身亡。

2025年4月的莫斯卡利克案，則在複雜度和滲透深度上更進一步。莫斯卡利克居住在莫斯科州巴拉希哈，雖然遠離市中心，但安保措施也更嚴格。烏克蘭方面並沒有貿然行動，而是招募了一名烏克蘭裔俄羅斯人，用半年時間逐步掌握了莫斯卡利克的車牌信息、出行時間和活動規律。最後，將炸彈汽車提前停放在莫斯卡利克小區的停車場，在目標靠近時引爆。案發後，除了中間人被捕外，參與行動的烏克蘭特工全部得以脫身。

在2025年6月的“蛛網行動”中，烏克蘭特工將FPV無人機拆解後藏入改裝的卡車中，由不知情的俄卡車司機將其運到俄羅斯軍事基地附近，隨後遠程操控實施打擊，一次性摧毀了多架圖-95戰略轟炸機。烏方這種出其不意的方式，展現的並非是單純的技術優勢，而是對俄羅斯社會運行漏洞的精準把握與利用。

初步調查顯示，此次襲擊事件與以往烏克蘭特工的慣用手段基本一致。薩爾瓦羅夫的汽車底盤下，被事先安裝了一顆 相當於300克TNT當量的遙控炸彈。這意味着，行動人員要麼曾直接進入莫斯科實施安裝，要麼成功收買了司機、維修人員等安保鏈條中的關鍵節點。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指向同一個事實：烏克蘭的情報網絡，已經滲透進俄羅斯最為敏感的安全圈層。

而這一系列事件背後，暴露的是俄羅斯安全體系的結構性短板。

長期以來，俄方更擅長自上而下的政治控制、大規模清剿和高烈度反恐行動，卻並不擅長應對去中心化、小規模、長期潛伏的敵對網絡。戰爭爆發後，大量安全資源被優先投入前線和邊境地區，而後方城市的安全風險反而被系統性忽視了。再加上長期衝突帶來的警惕疲勞，以及安保流於形式，才使得烏克蘭的情報與特種行動，能夠屢屢得手。

去年底，基里洛夫中將遇襲身亡後，總統普京將其稱之為俄羅斯安全機構的重大失誤，並指出應該從中吸取教訓。但是很顯然，俄羅斯人並沒有長記性。這一次，甚至讓敵人把炸彈直接安裝到一位將軍的汽車上，這個戰時安保工作只能說是連小區保安都不如。

對俄羅斯而言，這種在自己大後方肆無忌憚搞“暗殺斬首”的行為，不只是軍事打擊，而是赤裸裸的政治羞辱。因此，俄羅斯必須對烏克蘭進行報復。12月23日，俄軍使用30多枚導彈和超過650架無人機對烏克蘭發動了大規模襲擊，幾乎覆蓋了烏克蘭全境。

看到這裡，或許有人會提出一個看似順理成章的問題：既然烏克蘭能夠通過暗殺的方式，對俄羅斯後方高級將領實施“斬首”，那俄羅斯為何只是轟炸城市，而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烏克蘭高層展開同等報復呢？

從能力上看，無論是俄羅斯聯邦安全局，還是軍事情報總局，都是全球一流的情報機構。理論上，在基輔複製一次莫斯科式的汽車炸彈暗殺，並非不可能。莫斯科之所以不這麼做，背後反應的其實是俄羅斯與烏克蘭截然不同的軍事邏輯。

烏克蘭的“斬首暗殺”強調的是隱蔽性、不可預測性與心理震懾；而俄羅斯的反制，更傾向於公開、正面、可被國際法框定的軍事行動。也就是說，基輔追求的是打冷槍式的不對稱優勢，而莫斯科要的則是實力上的壓迫感。

這不僅是戰術差異，更是政治考量的結果。對莫斯科而言，一旦將暗殺敵國高層作為常規手段，不僅會被迅速貼上“國家恐怖主義”的標籤，也可能引發西方在法律、制裁和輿論層面的系統反制。相比之下，公開打擊軍事和決策目標，既能實現報復，又能維持最低限度的政治正當性。

事實上，俄羅斯也並非沒有考慮過“斬首對斬首”的對等報復。今年6月，在烏克蘭發動“蛛網行動”之後，俄方就將烏克蘭國防部情報總局局長布達諾夫列為了首要清除目標。同時，俄軍內部還制定了一個代號為“翅膀行動”的報複方案：計劃在白天對烏克蘭總統府、國家安全局大樓、情報中心以及總參謀部實施精確打擊。但最終，俄方導彈只是襲擊了烏克蘭國家安全局大樓，雖然造成了人員傷亡，但並不算是全面“斬首”。

俄羅斯之所以在最後時刻主動降低了報復的烈度，除了政治考量，還有對現代戰爭規則的顧慮。

在當代戰爭條件下，高級將領通常並不直接暴露在戰場上，而是通過衛星偵察、戰術通信系統和數據鏈，在後方指揮所實施作戰指揮。從技術層面看，他們本就不容易成為打擊對象。但更重要的，並不在技術，而在規則。長期以來，在大國衝突中始終存在着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前線可以打到血流成河，但戰爭不應系統性地延伸至對方的核心後方；將領可以在戰場上陣亡，但不應被常態化地作為暗殺目標。正是這條隱形紅線，構成了現代戰爭得以維持有限可控的重要邊界。

而烏克蘭的行動意圖，恰恰在於主動突破這條邊界。它的邏輯也很簡單：既然無法在正面戰場上壓倒對手，那就通過精準打擊對方的指揮核心，製造心理震懾，從而達到擾亂甚至癱瘓敵人決策鏈條的效果。這種思路並非烏克蘭原創，而是與美國和以色列在多場戰爭中反覆驗證過的“斬首邏輯”一脈相承。

1991年海灣戰爭，美軍用巡航導彈精確打擊伊拉克指揮中樞，雖然未能擊斃薩達姆，卻在短時間內瓦解了伊軍的指揮體系；2003年伊拉克戰爭，美軍再次以“斬首行動”拉開戰幕。而在以色列與伊朗及其代理人的長期對抗中，針對伊朗高級指揮官和核科學家的暗殺，收效明顯。不但直接瓦解了伊朗苦心建立的“抵抗之弧”，還遲滯了德黑蘭的核技術發展。

烏克蘭顯然也想達到這樣的效果，所以基輔選擇的目標都大有來頭。

今年4月遇害的莫斯卡利克中將，是俄軍總參謀部作戰總局副局長，主要負責國防計劃、戰略制定和作戰規劃，是俄軍軍事指揮的絕對核心。而薩爾瓦羅夫所在的作戰訓練局，雖然不直接制定作戰計劃，卻是負責將戰略計劃轉化為實際戰鬥力的關鍵一環。相當於是前線幾十萬俄軍的“總教頭”。殺了他，就等於切斷了俄軍大腦和肌肉之間的神經。從戰爭效率的角度看，這雖然不足以根本扭轉戰局，但對俄軍士氣和指揮體系的打擊卻是顯而易見的。

另外，烏克蘭此舉也有削弱莫斯科談判地位的考慮。最近一段時間，俄美圍繞停火問題接觸頻繁，莫斯科正在試圖讓白宮相信俄方“勝局已定”，援烏“徒勞無功”，以便達成更有利的協議。基輔通過這樣一次暗殺，顯然是想告訴華盛頓：莫斯科並未完全掌控局勢。

但問題在於，美以的“斬首”策略之所以有效，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規則的制定者，加上實力又遠超對手，再通過不講武德的手段只是為了鞏固這種優勢。當烏克蘭效仿這種策略時，產生的效果就不再是震懾，而是挑釁。

12月17日，普京剛剛在國防部會議上高調劃出談判紅線。話音未落，自己的將軍就在莫斯科家門口被炸身亡。這種光速打臉的行為不但是一種羞辱，也剛好擊中了俄羅斯當前最敏感的軟肋。

表面上看，俄羅斯依然掌握着明顯的軍事優勢：它可以在前線發動大規模攻勢，可以對烏克蘭實施高強度火力打擊，甚至摧毀一切基礎設施。但是，它卻不能將前線的軍事優勢轉化為後方的安全保障，它無法徹底阻止烏克蘭無人機對本土的滲透，也無法杜絕對手特工在莫斯科街頭安放炸彈、頻繁暗殺高級軍官。

這種“有力無處使”的憋屈感，比戰場失利更打擊士氣。長此以往，俄羅斯勢必會被迫尋找新的回應方式，而這些回應，很可能不會再局限於現有的戰爭規則。如果未來國家間的暗殺成為常態，那麼國際秩序也將滑向更加原始的叢林法則。

在2025年行將結束之際回望俄烏戰爭，人們或許已經習慣了前線的炮火，卻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場衝突真正被侵蝕的並不僅僅是領土，而是維繫現代國際秩序的一整套默認規則。從這個意義上說，俄烏戰爭留下的最大疑問，並不是勝負歸屬，而是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當約束戰爭的規則被消耗殆盡時，未來的國際衝突，究竟還剩下多少秩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