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又要到了。这个日子留给一个民族的伤痛如此沉重和持久,难以安慰,无法释怀;它是我们不能自我解嘲的历史,无可推委的挫败,无以舒解的愤怒与悲哀。它令我们的每一个后来者经过这个日子时,都被巨大的创伤感、想象的恐怖乃至报复的冲动所笼罩。我们熟悉历史照片中的那些图景,挑在枪刺上的婴儿、被强暴杀害的女人、在死亡的惊惧中被斩落的头颅和残损血污的尸堆,对它们的每一次复述,都唤起强烈的感受,它们超过我的承受力和表达力,复杂的积郁因为无法梳理和抗拒而使人沮丧。
不能忘却,不能宽恕。这不仅是站在一个被伤害的民族的立场而言,更是出于对不义和伤生应有的厌弃。杀戮不会因为来自异族而更显得可憎和难以原谅,但这样的杀戮足以消弭许多亲和的理由。人类血写的历史记载了太多的屠戮,又能有多少同样惨痛的死亡被人纪念?先人曾被匈奴侵犯,曾被金人涂炭,曾遭蒙古人的铁蹄,曾被满洲人剃发……更不用说来自族群之内绵延数千载的凌迫和宰割。像东亚圣战的鼓噪一样,几乎每次屠戮都伴随着天命、正义或进步的鼓点,宏大的言辞与这个言辞下的武功因相互印证而合法:强势者总有着天然优越的道德,是理所当然的喜剧观众,他们毫不费力地克制自己的同情,把他人看作被嘲笑被摆布的对象。强者眼中他人的生命是低劣的,道德是堕落的,形象是丑恶的,弱者不会被认同,他们不断增加的悲惨只能不断坚固着强者的优越。这是胜利者的逻辑,不幸它也正是历史的逻辑。
我们只能为此感到伤痛:我们曾经如此孱弱。在历史中我们扮演了渺小的一群,在那个日子里,我们沉默着被砍下头颅,甚至不能抗争着倒下。这样的屈辱对于一个习惯于孱弱的思维方式、偏爱庸俗的一团和气不惜委曲求全的文化群体,仍不能唤起天然的野性。当胜利来临时,孱弱者的劣根性又化为无原则的宽宏大度,原谅,无止境地原谅,放弃应有的追索,放弃医治自己的伤口的权利。弱者的依附性的胜利于是转化为道德胜利的幻想,我们从心理上迎来了一次次狂欢。
6年前我第一次到南京,走在珠江路的晨光中,人群熙来攘往,那景物的氛围里仿佛隐藏着什么,这个遭受过重击的城市把它的隐痛积淀在文化里,在一代代人的目光中,那些欢声笑语听来似乎发自尚未复原的心灵,那是关于多年前那个噩梦的集体无意识,它使人不能尽情地敞开自己,在每个人的心头,它像一只毒鸟,啄食着人们刚刚发芽的欢乐。这也许是我的幻觉,但却是我对南京风土最深的印象。
借这个日子,我们可以审视履历中曾经的孱弱,把又一次被唤起的愤怒与悲伤,化为更深沉的隐痛,在心底再一次深埋。与那些含冤的亡灵一起,我们相伴渡过这个苦难的日子,警笛哀鸣,我们相互提醒:遏制我们血液里孱弱的因子,并警惕正义和天理昭彰的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