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 年法兰克福书展很热闹。胡杰制作的卞仲耘死难纪录片《我虽死去》,被译成德语上了书展,由一个小出版社译制,主人叫施威德茨克(Wolfgang M. Schwiedrzik),据说一九六八年他曾经是个“毛主义分子”,晚年成立这个出版社,用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做名字,主要整理屠杀犹太人的历史。他 的妻子则是维也纳大学汉学家苏珊娜·魏格林(Susanne Weigelin-Schwiedrzik),文革期间留学北京,汉语极好。据说他们夫妇看了这个纪录片,很震动,便决定译制德语版发行,而中国则一直不 批准出版这部纪录片,只有光碟在民间流传。他们在书展上发行的电影海报,是卞仲耘生前照片,电影DVD的封套上印着她的尸体照片,肿胀、布满创孔和淤血。
这件事蕴含丰富信息。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很多人后来被文革的荒谬、黑暗所惊醒,而他们一旦醒悟,又首先抓紧去做保存记忆的工作。魏格林教授还写过一篇《如 何面对文化革命的历史》,在网上很流行。自然,此文拿德国经验(纳粹)跟中国的文革经验作对比,无疑极有价值,尤其她作的是关于罪与责的对比。我想,没有 哪个民族比德国人更有资格谈这个问题。
同谋与受害的两面性:中德类比 假如我的理解无误,她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希特勒曾使每一个崇拜者获得满足,由此也导致所有德国人都自觉是受害者,而拒绝面对真正的受害者;这种同谋者与受害者的“双重身份”或“两面性”,曾是一个重大障碍。
这种“双重身份”的德国式尴尬,套用到中国官方的身上,果真非常合适──“存活下来”的邓小平为首的整个中共体制,它的全部官员(走资派),当然也包括“ 保爹保妈”的高干子弟们,既是毛泽东的受害者,也是他的帮凶;更典型的,还要算是“副统帅”林彪的那个集团和“小爬虫”王关戚等人,但没能存活下来;不知 道“四人帮”和陈伯达是不是也可以算上?其实在一定意义上,他们也是“受害者”──那就要看德国人怎么界定戈林元帅和党卫军首领希姆莱。
至于民间,魏格林认为处于一种“记忆群体”分散、割裂状态,大家各取所需、相互攻讦,因为“每一个人、每一个曾经参加过运动的阶层、每一个政治团体都要从 历史经验中寻找出能够支撑重建其自尊的东西,同时又要设法忘却与此目的不相关的东西”。这个观察很准确,但是没说原因──因为她不会知道,这恰好是官方所 乐见的一个局面。
毛泽东专杀国族同类 西方汉学家看中国或中国历史,总会给人感觉隔了一层什么,何况文革这种云山雾罩的历史呢?魏格林能看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火眼金睛”了。不过,我还是想指出她某种“隔”的东西。
首先,主席与元首的区别--德国人跟希特勒的关系,与中国人跟毛泽东的关系,最不一样的地方,是毛泽东从来没有让所有中国人都“自我满足”、自豪过,恰好 相反,这位枭雄在每一次不同的政治运动中,依次让不同的社会阶层跌入地狱,饱尝挫折感、罪恶感、“另册”感,他用“运动”群众的这个法宝,变着花样挑动中 国老百姓互相批斗,把中国变成一座“古罗马斗兽场”。“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希特勒绝对没有的一种兴趣,大概汉学家们也很难了解,若是曾经雾里看花 地崇拜过毛泽东的,那就更难了。
还有一层不同。纳粹歧视非日耳曼人,专杀犹太人,也有个专用名词,叫着“种族灭绝”(genocide)。可是斯大林、毛泽东,还有柬埔寨那个波尔布特, 他们杀的大多是自己党内的竞争者、自己国族的老百姓,这该叫个啥,好像还没人发明一个名词出来--它跟“种族灭绝”的区别是什么?二百年以来的“现代化竞 争”,包括“民族国家”的建构,是达尔文所谓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种族争锋势成“丛林法则”,空前残酷,但国族内部的杀戮,又当别论,乃是赤裸裸的 禽兽之举。而且,它也使得“同谋加受害者”的双重身份,更加暧昧,直接影响魏格林说的整个民族的“道德记忆重建”。
“全民族遗忘运动” 不可忽视的还有,在现实体制层面,第三帝国彻底崩溃,希特勒没有任何继承者存活下来,这使得德国人的反省没有任何制度的阻力。但这在中国恰好是一个相反的 情形。魏格林很惊讶:“年轻一代为何不起来强烈要求公开讨论文革的问题,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可是,我则很惊讶为什么她没有问:“中国当局为什么至 今不允许公开讨论文革?”而且,中国当局在“六四”以后所竭力施行的“全民族遗忘运动”,难道是国际社会和西方汉学界视而不见的吗?今天中国的年轻人,除 了还知道毛泽东是谁,对刘少奇、林彪、四人帮等一概闻所未闻,连二十年前的赵紫阳都很少有人知道了。这么一个民族,你还指望其有道德记忆,不是异想天开 吗?
毛泽东的画像还挂在天安门城楼上,他的遗体还躺在对面的纪念堂里--请一个德国知识分子设想一下,假如二战之后希特勒在德国还仍然享有这样的待遇,德国民 族还能反省第三帝国对犹太人的罪行吗?他们还有能力认识“为什么大多数人违反最基本的道德原则,而跟着伟大领袖走”吗?中国官方在最权威的公共空间保护着 这个“象征”,就保护了每一个文革参与者心里的“小毛泽东”--“同谋与受害者”这个双重身份就不会瓦解;毛泽东就依然俯视着中国,而在他的注视之下,人 们就不必理会受害者;而且,文革之后的一幕幕历史,又一再加固了必须保住“毛泽东”这尊神像的思路,因为他就是这个政权的来源。其实问题没有那么深奥:德 意志民族跟着希特勒毁灭过一次,中华民族则没有。
--原载:《动向》,2009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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