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下午下飞机，进家门，直接爬上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梦中全是北京，中文和美不厌精的食物。醒来后，揉揉眼睛，意识到得起来去厨房找饭，确切地说，得自己到厨房做饭吃，对中国的思念好像是洪水，是压不住的洪水乡愁，觉得回家的生活简直是满目疮痍，除了蓝天，是的，蓝天，绿水，绿树，和寂静，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意思！我想念中国。我不想回美国来。我对老公说。老公看看我，再左右看看，说，得了，今天你还放假，我做饭，你现在醒了，喝杯茶，咱们先去看电影，回来路上可以买菜，《华氏911》在本城，你想不想看。我怔怔的，想了一会儿，说，当然看，就是为了给摩尔捐钱，这个电影也得看啊。走吧。我们就看电影去了。

我虽然住在以激进著称的俄乐岗州，但是我的南俄州的小城却以保守为名。2000年大选，看红兰地图，俄乐岗州自然是民主党的，但是，只是因为大城市波特兰和雨津的选民都是民主党的颜色，而本城，是顽固的共和党天下。我和朋友们在一起，一个经常的话题就是痛骂本地的保守。比如，我回国前的一个星期，本地居然举行妇女大游行，支持反流产。“只有在这里，才有这种闹剧。”我忿忿地给朋友打电话，建议我们也去拿着标语牌站在大街上，支持选择和流产，和那些妇女唱对台戏。对台戏自然唱不成，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在这个保守的小城，和那些人斗气，实在斗不过他们。老公的诊所，除了三个医生都支持民主党，十二个护士和工作人员中只有一个支持民主党，其他全是“好”公民，支持有“宗教的”的共和党。在这样的环境里，有多少人会去看《华氏911》，这个电影能买多少票，自然是疑问。我去看，主要是为摩尔声援。摩尔的电影，《哥伦拜的保龄游戏》，我很熟悉，用我的一个学生的话说，那个电影“造就了我们新一代的政治介入人。”对美国文化影响，特别是大学中的政治运动，有很大的影响。摩尔是用影片介入现实，改变现实的艺术家，我常常想，摩尔是美国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的精神在今天的化身。 出乎我和老公的预料，我们几乎没有找到位子，只好凑凑呵呵地在前排坐了下来。我回身望望，很吃惊，大中午的，怎么好像全城的人都来看这个电影了？来美十年，从来没见过中午场电影如此爆满的？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保守的小城人居然花钱来看这个反布什的电影？这是怎么了？电影自然是成功的。成功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电影提供了什么客观的观察和叙述。这是一个人的电影，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麦克-摩尔和布什的战争。摩尔在向我们讲述他对布什政府的看法，他对布什能力的怀疑和911灾难的疑团。摩尔的很多怀疑我分享，但是他暗示的结论我并不一定信服。在美国这个社会，摩尔只代表他个人。而这个个人，如同每一个个人一样值得我们尊重，他的意见值得我们听取。在这个社会，摩尔又代表了我们所有相信民主的人，我们对布什政府对民主的挑战义愤，我们对大金融资产阶级在政府的代表有本能的怀疑，我们让怀疑先说话。

《华氏911》回顾，温习和揭示了让我们怀疑的种种现象。我知道本-拉登家族在911后立刻离开美国的事情。我任教的大学中的一个学生就是那个家族的成员，911后离开的一个。可是我从没怀疑过他们的离开，没对那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有所怀疑。我知道布什听到911消息的时候，正在一个小学里，摩尔给我们奇特的几分钟，让我们怀疑布什在那几分钟里到底在想什么。戏剧性的几分钟，让我们看到布什的无所适从和孩子般的无依无靠，可是为什么他如此不当机立断？我不知到911后两天，布什就宴请沙特的大使，他们的白宫里花我们纳税人的钱，吃着，喝着，在谈论什么？我怀疑。我听说过布什当兵是不在军队报到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哥们，和他一起擅离职守的哥们和沙特金融家的关系，我不得不怀疑布什投资的钱是哪来的。我从布什开始造伊拉克战争宣传起就坚决反对进攻伊拉克，怀疑布什有别的目的，现在我的怀疑更加深了。是的，《华氏911》没有答案，却引起我们怀疑，更多的怀疑，我们思考需要的怀疑。

《华氏911》把对布什政府的政治策略的分析传达给普通美国人。布什政府玩弄恐惧的游戏，利用恐惧，把全国人民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种策略，愚蠢而有成效。老公，我，朋友们都多次谈到这个布什的恶劣的手段，但是，是这个电影把对布什政府的分析传达到一般老百姓中。不是理智使人们疯狂，是恐惧使人们疯狂。想想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恐惧使人们背叛，出卖和自相残杀，是恐惧使人们比革命还革命。而在美国，911使全国人们陷于震惊与恐惧之中，这种恐惧，正是布什发动战争而获得民众支持的心理根源之一。《华氏911》提醒观众不仅怀疑政治家的阴谋，还要反思自己的立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影片重要的教育意义。

《华氏911》也让我们看到了觉醒。那个名叫里拉～里普斯寇的普通妇女，在伊拉克战争中死去的麦克～匹德森的母亲，是千千万万个爱国的美国人之一。如果她的孩子不在战争中死去，而是将来带着奖章回来，她会怎么样？这样爱国的美国人，我见多了，去年的新年之后几天，我和我的小姑子以及她的四个女友在海边一个旅游胜地庆祝她的生日，度了几天假。其中一个女人，天天都特侃该出兵伊拉克，该如何爱国，我出于礼貌，只好一言不发，把那个假期全都毁在沉默中。我当时想，如果她的丈夫去伊拉克，如果她的丈夫死在伊拉克，她会如何想我们此刻在海边的美丽的假期和爱国的关系？我反对战争，就是因为想保持有在海边度假的自由，可是她支持战争，是不是也是在想保持这个自由，但是她却不能意识到，出兵会毁掉很多家庭，会伤很多母亲和妻子的心。那个略为肥胖的女人，和里拉那么相像，我看到里拉挂美国国旗的时候，就想到了那个让我不得不忍受的真心爱国的美国女人，他们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是，里拉失去了儿子，血才教训了她。她的儿子在信中说，“他（布什）让我们到这来，什么理由都没有！”只有在她的儿子的鲜血之后，她才意识到盲从的结果，意识到不怀疑的结果。她来到白宫门前，白宫被隔栏档着，所有的象征都在她和白宫之前的距离中了。里拉的泪水是那些在爱国的口号中忘掉了怀疑的人觉醒的泪水。

电影结束的时候，全场起立，鼓掌。我站了起来，却是向后看，我惊讶地看着满满的观众，在掌声中欢呼。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在这个保守的小镇？

回到家，我给朋友打电话说我回来了。人人都问，你看《华氏911》了吗？在我们附近的小镇阿石岚，要看这个电影，得预先买票，看电影时，得提前四十分钟到场，不然，找不到座位。这个电影从6月25日公映，一个星期内，在美国已经创五百万票房价值，发行的第一个周末看这个电影的观众，超过九个月内看《哥伦拜的保龄游戏》的观众总数。一个星期内，观众数打破了看星球大战《重归捷达》人数；观众数打破了《洛基之三》的人数，等等。在美国，这个电影是空前的成功，是历史以来票房价值最大的纪录片，要知道，八个星期前，它的原始发行人还拒绝发行这部电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