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中的“死別”

昨天在高山看過無筆的論情大作，又聽到了《愛情故事》的主題曲，無端端又自我感嘆了一把。我這個年紀，雖已不再年輕，但用社會的標準仍是處於中年之列，照理離“死亡”還有一段距離，不過與所認識的人還是經歷過兩次非正常的“死別”。不知道用生離死別中的“死別”來形容朋友合適不合適，不過我自己覺得是可以的。你和一個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有過交集，朋友走了，去了天國，而你還在繼續你的人生，天地各方，不再相遇，沒有了再見，當然是生和死的區別，生和死的離別啦。

第一次經歷是在中學，當時中日剛剛邦交正常化，民間的交流很多，我們中學作為所在城市比較有名的學校當然就活動頻繁，三天一大團，五天一小團。而那時的活動很多都是有組織，有目的的，絕對不似現在這般順其自然。為了方便活動，學校乾脆就把這種外事活動固定了模式，成立了各種小組，而我有幸進入了當時的文學班，班上多半都是高年紀的同學，由他們擔綱主角，而我只動筆桿子。平時大家都在各自的班級學習，一有活動，被選出來的學生就會去自己相關的特殊班級“表演”。到後來河北出了個小薪莊，則全國的農民兄弟們就開始了寫詩的運動，我們這個文學班自然就多了一項活動，去農村向農民學寫詩。可能是去學寫詩，不是去接受體力上的再教育，所以當時並不是很辛苦。我們每天早上起來時，拉開大門，都會對着太陽放聲一歌《翻身道情》“太陽一出來，哎嗨哎嗨呦……”，而每次都會看到對面男生的房門口有一個半大男孩坐在那兒邊曬太陽邊看着我們笑。他長得瘦高瘦高，很清秀，聽高年紀的同學說，他患了皮膚癌，這在當時還是絕症，所以他家裡人總是順着他的意願，他希望能向普通健康的學生一樣和大家一起來農村小住幾日，老師和家長就滿足了他的願望。那時年紀太小，根本少不更事，聽完就忘，可到了下個學期，再去農村時，小院依舊是那個小院，太陽依舊是那個太陽，可對面門旁已無了那個男孩的身影，這才想起詢問，才知道那個男孩已去了天國。十三，四歲的年紀，第一次體會到生和死。其實和這個男孩可能連說的話都不超過十句，大半生經歷了無數的人和事，可卻沒有忘記他，一個讓我第一次體會生死的男孩。

人生其實並不象毛老爺子“教導”的那樣，“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直到十多年後，我才遇到了第二次。對於他，我內心其實非常非常地內疚。他是我的同事和朋友，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人，老潘。他是東北人，又黑又高，脾氣大，嗓門大，而且力氣大，幽默但不溫柔，聰明但不優秀，有男子漢的氣概但沒有大丈夫的柔情，在單位他可以和領導拍桌子砸板凳，可以為一個牌局大呼小叫，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是什麼魅力，居然惹了單位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對着他兩眼放綠光，就連領導也對他是另眼相待。我和老潘的交往開始只限於牌桌，而且是處於兩個極端，在他們博士後水平的牌聯活動中，我常常是需要他的暗中支援的弱者。後來因了一個項目，老潘，建和我同時去廣州和深圳那裡的大隊人馬匯合。建是我的小兄弟，我們平時就非常近乎，年齡相仿，臭氣相投，而建和老潘又象大哥和小弟的關係，所以那次的出差我們相處地非常和諧。和大隊人馬在深圳，我們每人一輛租來的黃色自行車，十幾號人騎着它游遍了當時還不甚繁華的開發區，我們自嘲是黃蜂出動。在廣州，我們三人白天做項目，每晚的節目就是聽和看老潘羞答答地講述他和他的女朋友及他們的照片，那時候好象還是處於熱戀，所以老潘很難得地表現出他僅有的那點硬漢柔情。

廣州的汽車好象都特矮，象老潘這樣的大漢坐公車就顯得特別痛苦，必須彎腰駝背，所以每次我們要有座位都會讓他老人家先入座。一次見有一空位，建想過去占住，結果邊上兩個男的，一個堵住了建，讓另一個坐了上去，建是個乖乖仔，只能退下，老潘不高興了，喊了一嗓子：“就這汽車上也能玩打仗啊，還一個佯攻，一個主攻呢”，逗得全車轟笑。我們撤回家那天，非常不順利，離飛機起飛還有半個小時，我們被困在了賓館的電梯裡，當時竟然沒人理會我們的大喊大叫，最後還是老潘愣是用手把電梯門掰開。

從廣東回單位後，我和老潘的交情好象已算得朋友了，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和他老婆玉成了知己。老潘昏後把他的男子漢大丈夫氣概發揮到了極至，我從來沒見過他老婆那樣賢惠的女人。老潘是78級大專生，而他老婆是77的本科，而且長得清秀耐看，脾氣極其溫柔，在他們家老潘是絕對的主宰，而他夫人從來都是溫順地執行他的旨意。老潘大概除了吃飯和晚上回家睡覺，平時絕對是不着家的，除了拼命地做項目掙錢就是打牌。後來的每個暑假，都是我和玉另再招兵買馬，抓三兩個壯丁上路，逛遍祖國的大好河山。

就這樣到了某一天，牌桌上的老潘居然喊叫着腹部疼痛，幾天后竟被查出了肝癌，當時我們全都不肯相信，就連老潘自己大概都蒙了，他居然嘻嘻哈哈地讓我們大家觸摸他腹部的硬塊。此後的日子當然是在醫院的化療過程中度過，記得非常清楚，我們大夥去醫院看他，臨別時他好象很消極，開玩笑地要和我們每個人握手道別，我是堅決不和他握這個手，我說：“我才不和你握手呢，別把自己看得跟大幹部似的，我還等你回來打牌呢。”此後又去探過他幾次，後來聽說他整個人都變形了，我就不敢再去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我怕單獨面對他，所以自己一再安慰自己，等逮着機會大夥一起時再去看他，沒想到這一等等到的卻是他去世的消息。殯儀館裡，看着了無生機的老潘，只有陪着玉落淚的份了。後來聽玉說起在老潘最後日子裡，建常常去為他搽身，他也好幾次問到我，提及我，提及我們在廣東的日子，提及他，建和我三個人遇到的人與事；也聽玉說起老潘對以前沒有照顧好玉，沒有認真地承擔一個丈夫，父親的責任而內疚。老潘去世前一天對玉說，他以前為玉做的事太少了，現在想彌補怕是沒有機會了，他讓玉從家裡拿來以前沒有時間為玉修理的發卡，認真地修理了每一個，說是讓玉原諒他以前所有的過失......。

老潘走後，玉自己過了一段很艱苦的日子，除了要獨自養育女兒外，她把全身心都投到了工作上。他們的女兒特別聰明也特別壞脾氣，是那種絕對沒法和繼父相處的孩子，後來為了女兒，玉多次放棄再昏。我自己曾經非常努力想幫玉在認識的人里物色一個好男人，她這麼賢惠，這么正直的人應該有個幸福的結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老天將來會給玉一個什麼樣的依靠。

老潘已走了十多年了，我對自己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沒有交出自己的友情和愛心，沒有做到一個朋友應盡的義務一直不能釋懷，他走了，也留給了我永遠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