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牌的珍珠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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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乐莫乐兮新相识
那是1990年4月16日,和熙的春风从窗户外夹带淡淡的花香吹进来,窗帘在春风的逗引下飘飘地跳起舞来。
坐在钢琴前修改歌词、曲谱的王洛宾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帘的舞蹈。
窗外,碧空如洗。
王洛宾的心情也跟着天气一起好起来。他放下手中的歌单,开始弹奏钢琴。
他清瘦有力的手指娴熟地敲击着琴键,一连动听的音符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从他的手指尖滚动出来,优美的旋律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萦绕不绝。
王洛宾和着音乐自己演唱起来,那是一首活泼轻快的歌——《掀起你的盖头来》——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眉毛,你的眉毛细又长啊,好像那树梢的弯月亮。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明又亮啊,
好像秋波一般样。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你的脸儿,
你的脸儿红又圆呀,
好像那苹果到秋天。
掀起了你的盖头来,
让我看看你的嘴。
你的嘴儿红又小啊,
好像那五月的甜樱桃。
王洛宾兴致勃勃地唱着,十分投入,沉浸在音乐带来的巨大欢娱中。
“砰,砰,砰。”
有轻轻的敲门声,来访者是个礼貌的人,可是礼貌不足以将王洛宾从音乐的海洋中唤出来。
“砰,砰,砰。”
敲门声加重了一些,但一下一下的,表明来访者热情而不莽撞的脾性。
王洛宾停下演唱,仔细地听。
“砰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变得又大又急促起来,看来来访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王洛宾拉开房门,门外的人一身牛仔装,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圆边呢帽。
王洛宾想:咦,明明是个西部小牛仔嘛,如果腰间再别一条皮鞭,就更地道了。
“小牛仔”笑吟吟地看着他,问:
“您是王洛宾先生吗?”
“是的。”
“我是台湾来的。”
“请进。”
王洛宾把“小牛仔”引进客厅。“小牛仔”边走边作自我介绍,说话的同时,仔细地打量着王洛宾。
“我叫三毛,来新疆旅游。受台湾《明道文艺》编辑部之托,顺便将稿费带给您……”咦?三毛?
王洛宾禁不住多看了三毛几眼,心中觉得十分诧异:三毛不是台湾女作家吗?怎么会是个帅气的先生呢?
“哇,你的家显得好空旷。一个人住这么空荡的房子,洛宾先生不寂寞吗?”
王洛宾指了指钢琴,风趣地说:
“怎么会是一个人?哦,你请自便,我去给你倒水。”
王洛宾从厨房端水出来,刚进客厅,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三毛正在摘礼帽。她用手拎住帽顶往上提,就在帽子与脑袋分离的一瞬间,满头乌黑柔顺的秀发从头顶银亮亮地披撒下来,落在肩头背心。她再轻轻地摇摇头,那瀑布便像一匹缎子一般柔柔地波动。
王洛宾心中不住地赞叹:
太美了!太美了!
这个美丽的动作触动了王洛宾的创作灵感。他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便径直走回到钢琴前,立即弹奏起来,嘴里唱着——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头发,像那天边的云姑娘啊,抖撒了绵密的忧伤。
三毛听完王洛宾的演唱,思索了片刻才说到:“洛宾先生,您刚才唱的是《掀起你的盖头来》这首歌吗?”
“对。你喜欢吗?”
“喜欢。您写的好些歌我不仅喜欢而且还会唱。”
三毛的话说得王洛宾暖暖的,凡是创作者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大家的欢迎,社会的认可。
“不过,好像《掀起你的盖头来》这首歌没有这段歌词。”
“刚才写的,即兴之作。”
“刚才?真的?”
三毛睁大了眼睛,惊讶中包含着佩服和崇敬。
“这得感谢你。”王洛宾对她幽默地一笑。
“我?”三毛更吃惊了。
王洛宾又是一笑,指着三毛的礼帽:
“那就感谢它吧。”
这即兴之作便是王洛宾为三毛写下的第一首歌。
三毛后来回台湾后,在给王洛宾的信中又专门提到这件事,她在信中说:“你们男人的眼睛真精明,细小的动作都会看在眼里。”
显然,三毛在写这段话时,内心是涌动着甜蜜的。
初次见面,三毛和王洛宾都对对方感觉良好。
三毛开朗、爽快,
王洛宾风趣、幽默。
谈话愉快地继续下去。
王洛宾告诉三毛,《掀起你的盖头来》是为他的妻子黄静女士所作。
王洛宾指着亡妻黄静的遗像说:
“这是我的妻子黄静。我们婚前未曾见过面,入洞房后我掀起盖头来才发现她是那样美。《掀起你的盖头来》这首歌是我当时的心理写照。”
听王洛宾讲他的妻子,三毛想起了已经诀别自己11年的丈夫,她最爱的荷西。三毛的脸上闪过一抹悲伤的神色,不过,很快,她又活跃起来:“洛宾先生,我也给你唱一首歌吧,你听听看喜不喜欢。这首歌的名字叫《橄榄树》。我十多年前由国外第一次回台湾时,为了给一个朋友筹集旅费,我曾经急作了九首歌词,这便是其中的一首。由李泰祥谱成了电影《欢颜》的主题曲。”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不用问,我知道你从台湾来。”
三毛被逗得笑起来。
王洛宾又说:
“你到处流浪,不寂寞吗?”
“流浪本身即为了排除寂寞。”三毛笑吟吟的。
王洛宾觉得三毛很有意思,便又打趣她:“你是不是把乌鲁木齐想象成一个原始的牧场,街上来往的人都骑着马,年轻人的马鞍上,都挂着套马绳?”
三毛摇头不语,仍是微笑着,等待王洛宾的下文。
“那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如果你的皮靴后跟上再钉上一对马刺,人们一定以为你是双手开枪的女牛仔呢!”
三毛听完,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说不出有多豪爽。
王洛宾再次在心中赞叹:
真是一个热情、开朗、洒脱、无羁的女人!
等三毛笑停了,王洛宾正色对她说:
“你的《橄榄树》,你的声音,以及感情都很美。我想到:一个人唱自己的作品,容易唱得好,因为感情的表达,在创作过程中,已经下过很大的功夫。不过,我想为你唱一首我在监狱中写的歌——《高高的白杨》,是表达我一个难友的心声的,虽然写的不是我自己,但我每次唱起这首歌都会觉得非常的感动,甚至情不能已。因为这首歌中包含着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一位维吾尔族小伙子在要结婚的前一天被莫名其妙地送进牢房,从此,他的心扉被痛苦紧紧锁住,失去了笑容。一天,他的姑妈来探监,给他带来一个撕裂肝胆的噩耗——他的恋人因思念他过度而病重身亡。姑娘生前喜欢丁香花,姑妈代他在姑娘的坟上撒满了了香花……小伙子悲痛欲绝,发誓留下胡须以表哀悼,但监狱里是不允许犯人留胡须的,为此他受到了更大的折磨。小伙子没有屈服始终留着一把大胡子……爱的力量是神奇的,我深深被感动了,写了这首歌……”说完,王洛宾的歌声便响起来了——高高的白杨排成行,美丽的浮云在飞翔,一座孤坟铺满丁香,孤独的依靠在小河旁,一座孤坟铺满丁香,坟中睡着一位美好的姑娘,枯萎丁香引起我遥远的回想,姑娘的表情永难忘。
高高的白杨排成行,
美丽的浮云在飞翔,
孤坟上铺满丁香,
我的胡须铺满胸膛。
美丽浮云高高白杨,
我将永远抱紧枯萎丁香,
抱紧枯萎丁香走向远方,
沿着高高的白杨。
当王洛宾唱到“孤坟上铺满了了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时,三毛便哭了,琴声停止,三毛已成个泪人。
又一股暖流涌进王洛宾的心间,三毛的眼泪在他看来,是对他作品的一种赞扬。看着三毛被泪水浸泡得近乎透明的大眼睛,王洛宾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王洛宾又问三毛:“是不是因为荷西是大胡子,你才喜欢这首歌的?”
亡夫之痛,一般来说,是不应该轻易去触及的。但是王洛宾从介绍三毛的文章上,从她发表的作品里,从别人整理发表的她的演讲的内容中,了解到三毛是深深爱着自己的丈夫——荷西的,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他能从自己对亡妻的思念中切身地体会到,达到与三毛在情感上的沟通。
他还了解到,荷西死后,三毛不仅不避忌人家询问荷西的事,还非常乐意向别人讲述,而且每每谈起来时,神色语气间便充满了荣耀和狂傲。
这一点,王洛宾也能够理解和明白,妻子死后,爱情覆灭、人生丧偶的痛苦常使他彻夜辗转难眠。他在客厅中悬挂妻子的画像来永远地记念她,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对着妻子遗像上美丽的面容说话;每次有客人来,他都要指着墙上的画像告诉人家这是他的妻子,欢喜、幸福之色溢于言表。向别人谈及妻子的时候,他的语言充满了甜蜜的怜爱,每次一说起妻子的事情,他都会产生一种感觉,觉得妻子还在自己身边,明眸顾盼,巧笑连连,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切都一如往昔。一如往昔的感觉是美好的,让人没有沧桑感。
人喜欢活在回忆中,活在旧事里,再悲伤的旧事,它也是安全的,温馨的。
王洛宾想:三毛的创伤是重的,但三毛的心是坚强的,她能像我为她写的歌词一样,“像那天边的云姑娘,抖散了绵密的忧伤”。
果然,提及荷西,并没有使三毛更加悲不自禁,人家和她谈荷西,她是欢喜的。她的神色间有一种大悲痛过后的大快乐在闪动。她对王洛宾说:“不是,是听了这首歌之后,更喜爱大胡子了!”
于是,王洛宾和三毛便开始谈论荷西,三毛告诉他许多关于荷西的事情,讲起来时,一切都是温柔的,深情款款。
当说到“他等了我6年,爱恋了我12年,诀别时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时,三毛黯然下来,忧伤从眉端像一抹轻烟似的升起来。
王洛宾怕三毛又回忆起荷西逝世时的巨大悲痛的心情,赶紧找话题牵引她的注意力。
他说:“三毛,其实寻找对象,对方的名字,关系很大的呢。
你知道在维吾尔语言发音中,‘荷西’是什么意思吗?维吾尔人在告别时,双方都互相说着‘荷西’。‘荷西’便是‘再见’的意思,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荷西提早离你而去。”
三毛当然知道王洛宾说这番话是为了告诉她,一切都是无意,生生死死,花开花落,都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应该顺应天命,顺变节哀。她很感激这位老人善良的心意,而且,天大的忧伤也不应该跑到别人家里来倾洒呀。
三毛郑重地盯着王洛宾说:“那么以后我找对象,一定要找一个名叫‘携老’的啦!”说的时候,一脸严肃,说完以后,便展颜欢笑起来。
边笑边站起身向王洛宾告别,三毛说:
“洛宾先生,今天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我非常高兴,因为我非常喜欢你,我真的想呆在这儿不走了,要你留我吃饭哦,不过,我还有点事,实在是不愿意走的。我住在宾馆里,明天晚上你来看我好吗?不会有什么事情吧,一定要来哦,我等着你。”
三毛告诉王洛宾宾馆的名称和自己的房间号,便戴上礼帽告辞而去。
王洛宾坐回钢琴前,拿起歌单来却怎么也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上面,三毛摘下礼帽甩头发的动作一遍遍地在脑海中上演,还有她的爽朗脆亮的笑声,她的饱含感情的歌声,都索绕在他的耳际。
他又想起三毛说的“携老”的那番话,不由得感叹:真是个思维敏锐的作家!
他又发现三毛临走的时候,向他作别的那段话里,“您”已变成了“你”,竟有着说不出的亲近、温暖之感。
王洛宾的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放下手中的歌单,又自弹自唱起来,欢快的歌声飘荡起来,挥洒着他美丽的心情,空荡荡的大房间像拨了一道重彩似的,浓烈地活泼起来。
王洛宾的男中音浑厚深沉,将一首《马车夫之恋》唱得字字诙谐、句句俏皮:
达板城的石头硬又平,
西瓜大又甜,
那里的姑娘辫子长埃两个眼睛真漂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上百万钱财领着你的妹妹,
赶着马车来。
4月17日傍晚。
王洛宾如约去宾馆回访三毛,走进电梯却不知道要上哪一层,才发现竟把房间号给忘了。王洛宾又回到服务台查询:“小姐,请问……”话还没说完,服务台的小姐全都围了过来,兴奋地吵嚷着,要王洛宾签名。王洛宾微笑着摆摆手:“上次来就被你们围攻了一次,这次可不行,我有事情要请你们帮忙。”
领头的服务员热情地说:“洛宾先生,有需要我们做的事您尽管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为您效劳。”
“我想问一下三毛住哪一个房间。”
“三毛?你是说台湾女作家三毛?”
服务小姐的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期盼着王洛宾的回答。
“对,就是她。”
“哇——”
服务小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领头的立即打开登记薄查找起来,眼睛在本子上飞快地搜寻着,嘴里还不停地快乐地念叨:“三毛来了,真没想到,三毛也来了……”可是登记薄翻到了最后一页,都没有我到“三毛”这个名字。
服务小姐又仔仔细细地查找了一边,仍然没有找到。
“咦,不对呀,她明明亲口告诉我的是这里呀。”
“洛宾先生,你别着急,可能三毛没有用这个名字来登记。不过,我想,她肯定是随着台湾旅行团来的,他们全都住在五楼,您上去,我会通知人接待您的。其实,我们还得感谢您。”
“谢我?”王洛宾一脸茫然。
“对呀。台湾旅行团住进我们宾馆都两天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三毛和他们一起来了,是您给我们带来的好消息。您知道吗?我们宾馆里一百多个姑娘,都是三毛的崇拜者,其中四楼的一个姑娘,还用三毛的作品,治疗她周期性的忧郁症呢。”
姑娘说完便干工作去了,王洛宾站在电梯里,又惊又喜:原来三毛竟有着这么大的群众魅力,回去一定要借她的作品来,好好地读读,见识见识这个三毛的迷人之处,那一定是比她那披散长发的仙女动作还要光芒四射的。
昨天,独特的三毛给王洛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他又从服务小姐的话中了解到三毛也是个明星级人物,而且,台湾的女作家,其作品的影响力波及到中国大西北的新疆,撒哈拉沙漠的故事在戈壁大沙漠传活,想到这些,他心中对三毛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一种文人惺惺相惜的感情。
王洛宾一方面对三毛产生了极大的兴致,一方面又非常担心,把三毛的行踪泄露了出去,会不会带给她许多麻烦。
来到五搂,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将王洛宾领到三毛的房间门口。
“砰,砰,砰。”
门开了,三毛一脸的神采飞扬,热情地握住王洛宾的手:“欢迎您,洛宾先生。”
三毛向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道了谢,然后把王洛宾引进房间。
三毛请王洛宾坐在沙发上,然后她走向墙边打开了屋顶上的聚光灯。
三毛扭过头来对着王洛宾嫣然一笑,然后像演员们在舞台上的暂时亮相那样,她提起长裙,轻移莲步,走到聚光灯下。
三毛在光圈中央站定,强光披洒下来,照在她乌黑光亮的长发上,照在她极具异国风情的彩色长裙上,照在她如寒星般闪亮的黑黝黝的眸子上,照在她薄施脂粉的脸庞上,照在她弯弯地挂着巧笑的嘴角上。
聚光灯的光因为三毛而变得异常眩目起来,王洛宾觉得有一些睁不开眼睛了似的。
他想:三毛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尤其现在已经47岁的她,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皮肤已不再细腻光滑,在撒哈拉沙漠中被烈日风沙肆虐过后留下的古铜色因为年龄的关系更显粗糙。但是,她却有一种独特的风情,足以教人心醉神迷。
对于女人来说,青春是极其重要的,年龄是一个不愿说不能说不敢说的问题,47岁,再美的女人,也是迟暮的年龄了。
可是三毛,她的风采却依旧,她依然乐观,依然自信,偏偏要在强光下展露自己。因为,她的美,既然不在年轻漂亮的脸庞上,几条皱纹的暴露便也不会损灭她的美丽半分。
王洛宾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三毛,想起昨天立在自己门外的那个“小牛仔”,他记得那时他是用一支短歌来概括三毛给他的印象的。
是谁在敲门
声音那样轻
像是怕惊动主人
打开房门
顿吃一惊
原来是一位女牛仔
模样真迷人——
镶金边的腰带
大方格的长裙
头上裹着一块大花巾
只露着
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没想到,三毛这个奇异的女子,从一个风尘仆仆的“女牛仔”摇身一变而成为一位披着一头秀发的窈窕淑女。
无论是哪一种装扮,给王洛宾的印象都是深刻的。
三毛提着长裙,轻微地摆动两下,瞅着王洛宾,优雅地笑。
王洛宾看着三毛,觉得她好像是等待着自己的鉴赏。他想:女人们装扮多变,引起男人的注意,让他们感到奇异,使男人得到一种美的享受,这同时对于她们本身来说,也肯定是一种享受吧?
王洛宾很想赞美三毛几句,但又不知怎样的赞美才能说到三毛的心坎上去,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内心感受。他只好言不由衷他说了一句完全不对题的话:“亲爱的作家,晚上好!”
三毛要听的当然不是这句话,这些的失望使她的笑容有了些变化。但她并没多说什么,为王洛宾倒了一杯茶后,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双臂搂着膝盖,睁着一双大眼睛,听王洛宾讲故事。
王洛宾讲的是囚犯曲《大豆谣》。
三毛听完后,用她的设计把故事重新整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都比王洛宾讲得还要清楚。王洛宾被她敏捷的思维和超人的记忆力所折服。
三毛成为明星级作家并不是偶然的,她是一个才女。
王洛宾告别的时候,三毛问他对她的印象怎么样。原来三毛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这桩事,这时候终于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三毛问得很严肃,很认真,王洛宾却给了她一个自认为很风趣的答案:“第一个印象,是策马驰骋在原始牧场的西部女牛仔,继而变为亭亭玉立的秀发女郎,最后的原形是真正的女作家。”
说了等于没说。
三毛的坦率在王洛宾的西前走得很艰难。
三毛坚持要送王洛宾下楼。两人跨上电梯,惊讶地发现:在电梯的一角,堆了一大堆三毛的作品,等待着签名。
出名是件好事。著名女作家张爱玲就说过“出名要趁早”的话。三毛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女子,成名的欲望也非常强烈。她曾在台北文化学院读书时就对一位名人朋友说:“像你那么早就成名,一定很过瘾!”还说:“我也要成名,像你一样,才不在少年。
‘少年心事当拿云’。”
出名也是件坏事,三毛曾多次说过她恨死了那个叫“三毛”的女人。一场接一场的饭局和演讲,一次又一次的拍照和签名。一件事情,一再重复地去做,既便这件事是曾经多么渴望着的,也会让人感到非常厌倦。三毛在最厌倦的时候,便会对群众(那些爱着她的众多的“三毛迷”)产生抵触的情绪,认为他们真的是非常残酷的。因为他们不会说,让三毛安静吧。他们说:三毛,出来讲讲你的人生吧,我们喜欢你,关注你。
三毛说:“好,你们要看人生,我不如让你们看人生的最高潮,看看三毛是不是死了?好,果然死了!这实在是对群众的一种讽刺,心里冷淡而且怨恨,你们跟着我哭、笑,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悲剧情绪。喜欢悲剧的人仅仅是在看戏。”
为了“报复”,残酷的群众,三毛曾在作品中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场面——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支笔把那个叫作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安排死在座谈会上好了,因为那里人多,——她说着说着,突然倒了下去,麦克风呼地撞到了地上,发出一阵巨响,接着一切都静了,那个三毛,动也不动的死了。大家看见这一幕先是呆掉了,等着发觉她是真的死了时,镁光灯才拼命无情地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这是三毛被遭到心情最坏的时候的一种在笔尖上的发泄。幻想死亡,这是因为被生活逼迫到不堪负荷的地步,真可谓是“盛名之累”!
同为名人,王洛宾当然也深味这种出名的苦恼。不同的是,王洛宾的适应能力比三毛要强,做起名人来要比三毛得心应手许多,没有她这么累。
王洛宾知道是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到,大意中泄露了三毛的行踪,才给三毛带来了麻烦。他对三毛抱歉地笑了笑。
三毛是热情善良的,她自幼受着中国传统的待人接物的态度熏陶。在她第一次出国到马德里留学的时候,父母便再三地用“出门在外,吃亏就是福”的古训来教导她、叮嘱她。所以,她对人对事总是体贴忍耐的,很难做出拒绝别人的事。现实生活中,她潇洒不起来,面对喜爱自己的那一双双眼睛,她无法说出一个“不”来。
她讨厌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大家的三毛”,但她面对观众时,她总是要热情地微笑,她在乎别人对她的观感,她不忍伤害那些爱她的心。实在忍受不了时,她也顶多略带倦容地说一句:“亲爱的朋友,三毛不值得你们这样,三毛不值得你们爱。”
这一次也不例外。三毛把电梯中希求她签名的作品全都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一直微笑着。
好不容易,三毛终于从“新疆三毛迷”的重围中“冲杀”出来;王洛宾为自己的疏忽给三毛造成的麻烦而向她道歉。三毛带着倦怠的笑容,宽容地说:“洛宾先生,我并没怪你。好在明早我便要随旅行团去四川成都,然后就从那儿直接回台湾了。”
“哦,这么快?”
王洛宾竟有些淡淡的不舍之意。
三毛握着王洛宾的手说:
“秋天我一定再来看你,来看黑妞儿的三代人。你和这片土地,我都爱死了。”
王洛宾从回忆中抬起头来,三毛说“爱死了”时的模样,是极温柔极温柔的,极热烈极热烈的,一句真情流露的“爱死了”仍在王洛宾心中滚滚烫。
三毛从王洛宾家搬出来,住进了华侨宾馆。走进房间后,她把行李随手放在床边,整个人脸朝下背朝上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像一座久经风雨侵蚀,已然摇摇欲坠的房子,苦苦支撑了许久,终于力亏气虚,“扑籁籁”地坍塌下来,化为碎块。
三毛的鼻子埋进席梦思床垫里,热热的、闷闷的感觉传来,像她憋火的心情。
三毛从床头抓过枕头,罩在自己的头上,捂得死死的,嘴里在大叫:“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三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个委屈甚至会否定她整个的人生意义。三毛是爱哭的,但她这次却没有流泪,她的泪总好像是轻易便流的,但她决不流自己认为不该流的泪。三毛有三毛的标准,三毛有三毛的原则。
何况,正在气头之上,三毛没有清醒的思想来意识到自己所受的打击会造成自己彻头彻尾的伤痛。
三毛和朋友——台湾作家司马中原在一起聊天。司马中原告诉她一个悲凉的故事:有一个老人,早年命运坎坷悲凄,曾两次被冤枉入狱。好不容易出狱结了婚,五年之后,妻子又病殁了。每天黄昏,他都要坐在门前看夕阳,天黑后,他总要对着悬在墙壁上的亡妻遗像,弹一首曲子给她听……司马中原的故事还没讲完,三毛便已哭红了眼睛。等到司马中原告诉他这个老人叫王洛宾,已经79岁高龄了,仍然守在新疆,不断地采集民间歌谣,三毛便叫了起来:“这个老人太凄凉太可爱了,我要写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疆去看望他。”
后来,三毛又在《明道文艺》上看到了香港女作家夏婕写的介绍王洛宾的文章——《名曲故事》系列篇。第一篇《在那遥远的地方》便深深打动了三毛的心——“……在离开青海湖畔的那天,他坐上高高的骆驼,竭力寻找卓玛身影;天仍然蓝得那么圣洁,湖波依旧温柔,电影队朝草原深处走去。人说音乐之起源,便是撒哈拉大沙漠上的空寂浩瀚与有节奏的摇晃令骆驼客吟出了第一声;他坐在那个驼峰之间,想着卓玛美丽的身影,蕴藏在心底的情感突然间涌了出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拍像?还有,上次我来见你,并不知道你竟然有着这么多的朋友……”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寂寞的人,你根本不需要我安慰,不需要我陪伴,那我还来做什么?
三毛的心中激动地想着,但她看见洛宾老人的脸上显出难堪之色,心又软了下来,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洛宾心中也颇有悔意,怪责自己不该在没有经过三毛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安排。这样一想,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于是真心真意地向三毛赔起不是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不征求你的意见。不过,请你相信,我们是出于一片好心,虽然我们的做法太莽撞了一些,但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欢迎你的到来。你放心,下次我一定不会做事先你不知道的事。”
看见三毛紫绷绷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王洛宾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哎,女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要哄才行。
“我们下飞机吧,好吗?”
三毛看着王洛宾几乎是一片银白的头发和胡子,不忍再让他为难,便点了点头,还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表示她的谅解。
“啊,你终于肯笑了。”
王洛宾也笑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这时突然亮了出来,一大捧鲜花一下子怒放在三毛的眼前。
“哇——”三毛接过鲜花,捧在怀里,深深地嗅着花香,“洛宾,谢谢你。”三毛快乐地说。
“用不着谢我,只要你不生气,就比什么都好。”
王洛宾一边帮三毛把背包背上去,一边说:“你信中不是说要到我那儿住吗?我已经把你的房间布置好了”,大家似乎都不知道作者是谁?更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香港作家夏婕小姐在新疆见到了这位作者王洛宾老人。70多岁了,仍然身体健朗、谈笑风生,于是夏小姐把他一生的际遇,他那些歌曲背后的故事娓娓地转达给我们。
杂志上还刊登了一幅王洛宾自弹自唱的照片。三毛看着照片上老人那清癯的脸庞,他那沉浸在音乐中的痴迷的神情勾起了三毛心底深处的一缕温柔,一种无法说得清的情感弥漫上来:崇敬、怜借、感动……许多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触动了她好奇的神经。
我一定要去看他!
1990年的4月,三毛同台湾旅行团飞到新疆,与王洛宾匆匆见了两面,洛宾老人的睿智、风趣、朴实、和善、深沉、稳健,给三毛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印象。她不舍地握着老人的手,那双手和她的手一样:清瘦、细长,有力。看着老人头戴的和自己的式样,颜色、质地都非常相近的礼帽,她和老人约定秋天的时候她再到新疆来看他。
回到台湾后,她常常想起和王洛宾的会面,他们投机的交谈。
在短暂的相处中,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惊人的相同之处。
相同的生活习惯:喜欢同一类型的帽子,都在台灯上罩上纱巾,都是为了追求一种朦胧的美感。
相同的创作道路:三毛一直深信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对于写作是至关重要的,王洛宾长期信奉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其作品大都得灵感于民间歌谣;二人的创造都是一种忠实于自我情感的活生生的创造,不拘于形式,信笔挥洒;二人的作品都属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格。
他们的交谈,气氛热烈而愉快,两代人的鸿沟在他们之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三毛又想起王洛宾从自己一个摘帽甩发的细微的动作就能获得灵感,即兴编出一段歌词来,这样敏捷的思维能力根本不像是一个79岁的老人所能具有的。她激动地觉得王洛宾并没有老,他还是那么年轻鲜活,她希望能和王洛宾成为忘年之交。
三毛对待王洛宾的感情,在偶像崇拜之余,又加入了亲密的朋友情。她爱上了王洛宾,但这种爱,是更应该算作朋友之爱的。
她给王洛宾寄去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她认为王洛宾,一个79岁高龄的人,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尽管有一架钢琴陪伴着他,但他肯定仍是寂寞的,凄凉的,一种内心深处的寂寞和凄凉,对音乐的痴迷可以减缓寂寞,但消除不了寂寞。
三毛内心激动起来,她是善良真诚的,在她的心中怀有博大的悲天悯人的爱,这使得她在待人处事中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矫揉造作之感,但她起码是有着这样一种超世纪的追求。
她激动地想:这位可爱可敬的老歌王,除了美妙的音乐之外,他应该拥有更多,他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美满的。
哦,我要去陪伴他,我要让他感觉到温暖,感觉到欢乐。是的,我要去,有我在身边,他就不会孤独了。
三毛为自己的想法兴奋起来,原订于9月去新疆探望王洛宾的她,实在无法多等,于8月22日便飞抵乌鲁木齐了。
这是三毛的第三次大陆行。
1989年,三毛首次返回大陆。在上海探望了“三毛”的“爸爸”——张乐平先生,在张家小住的五日里,同张家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三毛说:“我和爸爸在艺术精神与人生态度、品味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相知相亲,不仅能成父女,还是朋友、知己。有这样的爸爸,这样的家庭,我感到幸福。”
张乐平说:“她的性格、脾气、爱好像谁呢?看她那多情、乐观、倔强、好胜、豪爽而又有正义感、有时又显出几分孩子气,这倒真是我笔下的三毛。”
道别的时候,父女俩执手相对泪流,张乐平嘱咐三毛:“世事艰险,你要保重!女儿离开父母,就靠自己了。”
言词之间,已全然把三毛当作了张家的女儿。
三毛首次大陆之行的高潮是在故乡——浙江舟山。她见到了许多亲友,还祭祀了祖坟,并且从坟头上撮了一把泥土,放进在台湾就准备好的麦秆小盘,又从祖屋的一口老井里,小心翼翼地收了一瓶故乡的水。她准备把故乡的水土带回台湾去送给父亲,她认为这是给父亲的最好的礼物。告别故乡的时候,她满怀感情地告诉记者,她爱故乡,乡亲们都亲切地称呼她为“小沙女”,这一点她尤其喜欢,她以后将用这名字作为第二笔名来发表文章。
1990年4月,三毛再回大陆,这次主要是参加由她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的摄制录音。她不再像第一次回大陆那样悲悲喜喜、轰轰烈烈,而是潜行匿迹,跟着摄制组一起跌打滚爬,很是富有敬业精神。
二回大陆,她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在乌鲁木齐借着帮台湾《明道文艺》给王洛宾付清稿酬的机会,一个人偷偷访问了王洛宾。
和洛宾老人的交谈,以及老人孤清的晚境使她萌生了借三回大陆的时机会专门探望王洛宾。
三毛的第三次大陆行制定了满满的旅行计划,她的旅行路线是:广州——西安——兰州——敦煌——乌鲁木齐——天山——喀什——成都——拉萨——重庆——武汉——上海——杭州她雄心勃勃地准备一贯祖国南北,一览祖国大好河山,一圆大陆梦。
她买的是单程机票。
她告诉朋友司马中原说,她此次大陆之行的时间预定为四五个月;台湾作家赵宁问她什么时候返台,她悠悠地说:“很久,很久……”她与台湾作家张拓芜通了电话,告诉他:“说不定我就不回来了!”
三毛,为了什么想着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