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我的回憶—70年代的美術 |
送交者: 有哲 2015年10月01日08:41:36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陳丹青:我的回憶—70年代的美術》 #217 轉貼文: ———————————— 陳丹青:我的回憶——70年代的美術和美術展覽(轉載) (2011-12-08 09:46:15) 我不是做美術史的,也沒有念過書。現在年紀大了,忽然發現自己變成呂澎寫的美術史里的某一個人。 我1953年出生。1966年,13歲,小學剛畢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直到1976年毛主席逝世,“文革”就沒有了,結束了。那年我23歲。到了1978年,我25歲,結束八年農村插隊生活,上了北京的中央美院。到1980年畢業,留校,1982年我就出國了。這是我的簡歷。 現在讓我來談諸位出生時的80年代的美術,我不是很有資格。我1982年出國後,1985年美術界發生“八五運動”,中國當代藝術出現了。我沒有榮幸看到,正在紐約混飯吃。所以,我今天能講的呢,大約是我青少年時代一直到出國前這麼一段時間。那些主要的事情全發生在上個世紀70年代。 我十六七歲去贛南插隊時,正好1970年。1973年我從山村里被江西省人民出版社“借”去畫連環畫,20歲,然後就發表了幾冊連環畫。1974年,我開始所謂油畫創作。1976年,也就是30年前,我第一次被西藏自治區“借”去搞油畫創作。23歲時我畫了《淚水灑滿豐收田》,第一次入選全國美展,那是我記憶最密集的六年。當時哪裡會想到這些事會變成歷史,會被請到這裡來跟你們說,完全沒想到。當時不會有一個人想到。羅中立也不會想到——當時大家叫他羅二,他在家排行老二。高小華、程叢林,都不會想到。 歷史是這樣的,從1966年到1976年,“文革”。“文革”時浙江可了不得,打得一塌糊塗。浙江造反派分兩派,一是“省聯總”,一是“紅暴會”:紅色暴動委員會。他們都聚集在杭州,打得一塌糊塗,打死人。不記得是“紅暴會”的頭還是“省聯總”的頭,反正是浙江美院畢業的,後來當上當時浙江省“文革”臨時政府——那時叫做“省革命委員會”——的第二把手或第一把手。這個人,“文革”後當然判了刑,到上世紀80~90年代才放出來。聽說他在監獄裡做小的工藝品,拿木頭雕。又據說在武鬥中,他的一條手臂被人砍掉了。 最暴烈的時期是1967、1968年。到了1969年,各省成立臨時政府,形勢稍微穩定下來。這之後,有一年比較重要,1972年。 從1972年到1976年為什麼重要,大家知道不知道?對我們“文革”時期畫畫的人來說,1972年非常重要——從1966年“文革”爆發到1972年,整整六年,全中國沒有任何美術展覽,沒有藝術大學,沒有藝術活動,沒有藝術雜誌。不光是美術,音樂、舞蹈、電影,什麼都沒有。你們能想象嗎? 那六年全中國就是造反、打鬥、搶權……¬到了1970年太平一點了,從中央到地方,新的政權成立了。浙江省臨時政府,就是那個一條胳膊被砍掉的人當了省領導了。 從上到下的混亂停止以後,1972年,我們的“無產階級文藝旗手”,“偉大的無產階級文藝旗手”,我但願你們能知道這個人,不要忘記這個人,這個人曾經很重要,來,說說看……(沒有人回答)全都不知道啊?(一位學生說:江青。)對!江青。1972年,江青紀念她的丈夫,紀念偉大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多少多少周年——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開文藝座談會,到了1972年,對!紀念延安文藝座談會30周年。怎麼紀念呢?就是舉辦無產階級音樂會,舉辦無產階級美術展覽,所以,1972年對中國的藝術家非常重要。 那年,我們喜歡畫畫的傢伙,不論是專業的還是我們這些知青小子,都聽說北京、上海和全國各省恢復美展。 說到全國美展,又要稍微回顧一下。 1949年到1966年,持續舉辦全國美展,雖然不是每年都有,但是持續舉辦。但我們要是越過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的界限,大家知道:中國最早最早的全國美展是哪一年?1929年在當時的民國首都南京,舉辦了第一屆全國美展。 從1929年到1949年,這二十年國民黨實在沒空弄文藝,因為要打仗。一會兒日本人打進來,一會兒跟共產黨鬧,哪裡有空辦美展。很可憐地辦了幾次,也不是國民黨政府辦的,是畫家們自己想辦法辦的,當然政府也幫着做點宣傳吧。總之具體的情況,南京有專門研究民國美術史的書,書裡寫得很清楚。 到了1949年,國家太平了,這當中除了抗美援朝,境內沒有戰爭。所以從1949年到“文革”動亂的1966年——這段時間有個專門的說法——叫做“十七年”。“十七年”裡面,辦過好幾次重要的全國美展和各省美展,到了1966年,全部停頓——“延安文藝座談會”,弄得中國有整整六年沒有文藝。 從1972年開始,1973、1974、1975、1977,每年都辦全國美展。為什麼要講這一段呢?因為這一段我的記憶最密集,也是我當年學畫、出道的時期。這個時期,剛好是“文革”的中期、晚期和改革開放的早期。 1972年全國美展是綜合性的,所謂“國、油、版、雕”,跟學院建制一樣。1973年全國美展開始有主題了,專門展出國畫和連環畫,沒油畫,我很失望。到了1974年,對我來說是個劃時代的年份,我第一次扒火車去北京——我是南方人,從來沒去過北京。那時北京對我是什麼意思呢?就像去巴黎、去紐約。所以,到了1982年我飛到紐約,很失落,很想念中國。我爸爸就很奇怪:你怎麼到紐約寫來的信和你1974年到北京,1976年到西藏比,沒那會兒激動?!我這才知道我到美國的反應是這個樣子。 1974年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我跑到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去了,至少紅太陽當時還在北京中南海,而我在那裡瞻仰了中國最優秀的油畫真跡。然後到了1975年全國美展。到1976年,全國美展又停頓了,國家忙不過來了:周恩來去世了,朱德去世了,唐山大地震,然後毛澤東也去世了。上層打得一塌糊塗,非常混亂的一年,非常戲劇性的一年。這個我慢慢再說,先回到美術界。 1972年的重要性,不光是恢復了全國美展,更重要的是,它推出了一批新的畫家,同時,一批老畫¬家消失了——這就是美術史。 我給大家寫一份名單(在黑板上寫) 在1972年全國美展中消失的老畫家:民國那一代的劉海粟、林風眠、顏文樑等等早就消失了。新中國成立後崛起的著名油畫家是董希文、王式廓、侯一民、李天祥、杜鍵、林崗、肖鋒、全山石、靳尚誼、潘世勛等等。國畫家有李可染、黃胄、石魯、方增先等等。這些在新中國成立後培養起來並出名的全國美展重要畫家,當時年齡在35到45歲左右,正當年富力強,但在“文革”美展中全部消失。 在1972年全國美展中的新畫家有兩類,一類是“文革”前已有一定名氣的青年,如何孔德(部隊)、蔡亮(陝西)、朱乃正(青海),但政治身份是右派,年齡在30到35歲左右;另一類完全是新名字,年齡在25歲到30歲左右,他們是陳衍寧、湯小銘、伍啟中、林墉(廣東)、楊力舟(山西)、陳逸飛、魏景山(上海)、孫景波、姚中華(雲南)、劉柏榮(知青)等等,這些名字,包括各省市地方的新畫家,是我們這群知青業餘畫家在整個“文革”時期的楷模和崇拜者。沒有他們的影響,不可能有我們這代人。 但以上畫家,不論是新起的還是消失的,絕大部分被今天的藝術青年忘記了。順便舉個例子,上世紀50年代末,你們中國美院這兒有個非常了不起的畫家,我不知道學校還說不說起他——於長拱,是個大才子,長得非常漂亮,據說像米開朗琪羅的大衛,他創作了油畫《冼星海在陝北》,你們今天在前浙江美院上學,不應該忘記他,當時非常有名,上世紀60年代自殺了。 我不應該都說我熟悉的中央美院前輩,應該多說浙江美院的。肖鋒、全山石,前面說過了,當然還有畫國畫的,方增先,上世紀60年代非常紅,現在是上海美協主席,70多歲了。當時吳山明還不是特別有名,還有一位周昌谷,比方增先還要早出名,他在1959年“世界青年聯歡節”得獎——當時中國和世界不來往,不建交,只和前蘇聯幾個社會主義國家來往,所以在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辦了一個“世界青年聯歡節”之類的大活動。周昌谷得了一個獎,一幅水墨畫,畫一個西藏小姑娘在搓自己的兩隻腳,腳面前有兩隻羊——大家知道,上世紀50~60年代中國是個很可憐的國家:全世界沒幾個朋友!到處寫着大標語“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其實只有幾個國家和我們建立外交關係,什麼阿爾巴尼亞、朝鮮、古巴、羅馬尼亞、保加利亞之類,很落後的一些國家,美國人、英國人,不來往的,法國和中國有點來往,承認我們,但是法國文化不能進入中國。 所以,那個時候我們知道的國內和世界上的畫家,名字很少,很容易記住。你們現在記不住了,信息太多了。我們那會兒只知道一小群人,兩分鐘就講光了,所以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們。 所謂老中青。“青”的這一代在哪裡呢?青就是指25歲以下的工農兵業餘畫家,包括我們這幫知青。我們稱呼1966年之前大學畢業的人叫做“老大學生”,所謂“老”,不是年紀老,實際上他們發育完成沒多久,但在“文革”前畢業。64、65、66甚至67屆,他們在電影學院、美術學院畢業了,一畢業就“文革”了。全部被攆到農村去,在那割稻子啊,扭秧歌給農民看,或者在工廠里汗流浹背和工人一起幹活。這些人的青春和業務一耽擱就耽擱到1972年,有的甚至到1976年。 我給大家講一個很具體的人,叫張暖忻,你們可能全都不知道了。她是誰呢?是第四代導演,就是“老大學生”,“文革”前電影學院畢業的,凱歌、藝謀這幫幸運兒屬於第五代導演,“文革”後上電影學院——可是張暖忻,還有謝飛,都是第四代導演,1964年、1965年的導演系畢業生。他們剛畢業,“文革”來了,沒機會拍電影,整整耽擱十年,直到“文革”結束才能拍電影。他們的前輩,所謂第三代,大家知道嗎? 這裡又得岔開。 電影界的分代和美術界分代非常不一樣。我後來被劃分到油畫第三代去了——徐悲鴻他們算第一代,靳尚誼他們算第二代,我和羅中立之類就在第三代。可是電影界的第三代,我根本沒資格排進去,因為電影界第三代是大名鼎鼎的謝晉他們,上世紀50年代就出道拍電影了,不得了。我的輩分一下子和謝晉擱一塊了,沒道理的,這個分法非常奇怪的。我和凱歌、藝謀在年齡和學歷上是一代人,可是在美術界我就算第三代,凱歌、藝謀卻算第五代,不是很奇怪嗎? 不過,電影界這樣分也有它的道理:謝晉前面還有第二代和第一代。第一代就是蔡楚生,中國電影的創建者。第二代是費穆他們。話題扯遠了,大家都喜歡看電影,應該弄弄清楚。 但是你們知道陳凱歌,卻不知道張暖忻。張暖忻是第四代導演中最有才華的一位(法文說得好,她為了到法國留學而學法文)。她拍過一個電影非常重要,《沙鷗》,講中國女排怎麼走向世界,你看了會哭的。主角受傷了,看着同伴在國際上戰鬥,她殘廢了,坐在輪椅上流淚。還有一個雲南知青的故事。可是大家注意了:她1964、1965年畢業,一直等到80年代才能拍電影。她的先生很有名,做文化研究,叫李陀,大家知道嗎?張暖忻90年代中期就去世了,英年早逝,很可惜。 這些是什麼意思呢?就是:第四代導演和老大學生有一層尷尬,就是他們終於熬到能夠拍電影了,第五代忽然起來了。第五代一起來,名氣大了,國外得獎了,招來國際上各種說法。於是,第四代導演彷徨了——上世紀50~60年代學的那套電影美學忽然被懷疑了,他們發現和凱歌一代比,沒他們前衛,跟謝晉一代比,又不夠正宗,所以他們說:我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拍電影了。不清楚自己的追求是錯了還是對了。 所以,大家要知道,文化斷層很可怕,它會糟蹋很多人。很多天才,了不起的人,會堵在這斷層邊上吃冤枉官司。“文化大革命”來了,又去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中間那層“浪”,給弄亂掉了。這是電影界的情況。咱們再返回來講美術界的事情。 1972年崛起的“文革”畫家,大家要記得。今天大家都知道陳逸飛,陳衍寧卻不一定知道,當年陳逸飛也非常佩服陳衍寧。劉柏榮,知青畫家中最早出道的,大家徹底忘記了。可是當時他非常重要,自學成材,出道時才19、20歲。江青、姚文元看重他的畫,他畫了油畫《黃山小英雄》,一群青年在和洪水搏鬥,筆觸、造型,好極了。1974年全國美展,他的新國畫最優秀,直追黃胄,非常清新。 楊力舟大家知道嗎?剛剛離任兩年的中國美術館館長,他就是老大學生。我上學的時候25歲,他已經快40歲了。他也是“文革”當中出來的,畫有關毛主席的歷史畫《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蔡亮、朱乃正,都是上世紀50年代中央美院的才子、尖子,和袁運生、汪志傑一起並稱“油畫四才子”,結果四才子全被打成右派分子,年齡甚至不到20歲,還在上學,比你們現在年紀還輕,忽然被喝令站起來,宣布是右派,大家不理他們,不跟他們玩了,吃飯的時候一個人在角落裡。大家想想,他們在十八九歲就經歷這種政治打擊。 朱、蔡、袁、汪四才子,全是右派,當時誰聰明誰就變右派。右派是另外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說了。這些人後來發配農村去了,袁運生發配東北,蔡亮發配陝西,汪志傑被逮捕,朱乃正發配最遠,青海,一去去了20年。上世紀60年代沒他的事,60年代末沒他的事,可是到了1972年,他被起用了,在1972年畫了一幅色彩明艷的畫《草原門巴》,逆光,美術界都傳說那逆光畫得多麼驚人。 所以,我們都記得江青,江青幹了很多壞事,打倒了很多文藝家,折磨他們,弄死他們。同時,她起用年輕人——誰有才能馬上調上來畫畫,朱乃正啊、蔡亮啊、何孔德啊,不管你是不是右派,馬上畫畫。她在政治上非常二元:我要整你,你不是壞人我也把你弄成壞人,我要用你,沒關係,調上來。 還有長串名單,不說了。都是20出頭的新名字。我們都屬於“文革”畫家,我年齡小,但是出道早,趕在“文革”尾巴上,也參加了全國美展。所以在身份上,我至今定義自己是個知青,在藝術上,我至今定義自己是個“文革”畫家。“文革”使上一代被驅逐,被扼殺,但也是“文革”,使我們有機會進入全國美展。 當時的體制與現在完全不一樣。今天你們年輕人死路一條,你們要進入全國美展,太難太難了,上頭密密麻麻幾層人壓着你們,全中國千千萬萬的藝術學生,你們要頭破血流才能進入全國美展。但我們那時候什麼學院都沒上過,什麼學歷資歷也沒有,忽然獲得創作的機會和空間,忽然就進入全國美展。二者都不太正常。 “文革”出現的新名字,還要分“幫派”。當然,這“幫派”一說是帶引號的,就是有幾個區域的創作集團力量特別強。比如廣東有“四大金剛”:陳衍寧、湯小銘、伍啟中、林墉——我現在回憶這些人就和回憶古代人一樣。我也成了古代人。 然後呢,還有陝西幫。“文革”時期講究集體創作,個人署名還不是很普遍,陝西那幫人就署集體的名。叫什麼呢,叫“秦文美”,很好玩。為什麼?大家想想看?“秦”,因為陝西是古代秦國的所在地,其實並非都是秦人,蔡亮上海人氏,劉文西浙江¬人氏,但他們都分配到陝西;“文”,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文藝兵;“美”,就是美術。幾個人畫一幅畫,署名“秦文美”。 還有一個集團很厲害,就是軍內畫家群體。都被人忘記了,那個時候聽到他的名字如雷貫耳。何孔德,真可憐,如今何孔德沒有人知道了。他要是現在走過來,我願意馬上彎腰致敬。整個部隊畫家系統,包括全國範圍的寫實畫家,都受他影響。 當時就這麼幾個集團很厲害:廣東、陝西、部隊、還有一個應該說是上海。 但是,北京、上海和浙江的地位非常曖昧,為什麼說曖昧呢?因為北京和浙江最重要的油畫家全被打倒靠邊了,侯一民、杜鍵、詹建俊、靳尚誼、全山石、肖鋒都靠邊了。侯一民、肖鋒兩個人在1966、1967、1968年的主要生活就是被人斗、被人打,摁在地上暴打。據說肖鋒當時被打傷後輸的液可以放整個屋子。侯一民是我的指導老師,他在我們上學後待的那個教室里,曾經給紅衛兵打了十幾天不讓回家,不讓睡覺,血肉粘在地板上,無法翻身。為什麼打他,大家知道嗎?因為侯一民在上世紀60年代畫了非常重要的一幅畫《劉少奇和安源礦工在一起》。現在知道了吧:毛對劉不放心,要把他弄掉。劉被弄掉前後,所有跟劉有關的人全部倒霉。侯一民先生就被牽連受罪,三十幾歲的一個壯漢,被打得血肉模糊。可是,這兩位老同志現在活得非常好。肖鋒頭髮還是黑的,胃口好得不得了。你們將來要向這兩個人學習,要頑強。打你們,你們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杜鍵很深沉,很少笑。我很佩服他的《激流中勇進》,畫一船人與黃河逆流搏鬥,當時非常震撼,有點像前衛作品,文化大革命爆發後被紅衛兵從框上剝下來,攤在地上用油漆塗,在上面踐踏。這幅畫沒有了。這都是在1966、1967年發生的事情。 “文革”後,這些畫家重新把自己二十年前的畫再畫一遍,但他們已經四十多歲了,畫不了年輕時候那個勁了,就像我現在畫不出《西藏組畫》一樣。但是,他們還是很頑強地畫。侯一民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曾經是中央美院代院長,1986年被靳尚誼接任,所以你們不知道侯一民,知道靳尚誼,他在美術界官階最高,中央美院院長、中國美協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油畫協會首席顧問,所有官方美術文本上都有靳尚誼。但是,上世紀60~70年代他和詹建俊兩個人屬於逍遙派、中間派、業務派,既不是右派也不是“左”派,他的成名作是什麼呢?《毛澤東在十二月會議》,大手一揮,老毛在開會。全山石很重要的一張作品,你們知道的,畫幾個烈士躺在地上,周圍是決心復仇的工農武裝者,是他上世紀60年代的成名作,可是在“文革”中這些革命畫全都變成了反動畫。 浙江美院的創立者林風眠先生,1967年左右被關進監獄了,關了八九年,雖生猶死。徐悲鴻幸虧去世得早,否則按他的性格脾氣也非得遭殃。所以,大家要知道,老百姓管1949年叫做“解放”——捆着的繩子鬆開了,解放了——到了1976年,四人幫打倒了,從中央到地方又興起一種說法,叫做“第二次解放”,可見那十年的災難多麼深重。 但是,我們這一代正好在這場劫難中長大,因為江青這個傢伙的原因,能夠出來畫畫、辦展覽。 所以我對前面提到的每一位“文革”畫家都崇拜得要命,想到他們,渾身就發抖。但我直到1974年,我21歲那年,才到北京瞻仰他們的畫,當時我一看到何孔德的畫,陳衍寧的畫,蔡亮的畫,楊力舟的畫,朱乃正的畫,劉柏榮的畫,腦子完全空白,像電腦死機一樣,太崇拜了。我記得一到北京,一下火車,立刻奔中國美術館,美術館一片混亂,為什麼呢?江青同志剛剛來過,人山人海。據說她在看畫時對周圍的人說:什麼是藝術?這就是藝術!什麼是偉大?這就是偉大! 當時,何孔德畫了張畫很有意思,叫做《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畫一片竹林,毛澤東在江西根據地跟一群紅軍戰士講話,掰着手指頭。我看了很久,感覺沒想象的那麼好,但不敢講。1972年他畫的《古田會議》卻是眾口一詞地叫好。當時,我們這幫畫畫的小知青一天到晚都講《古田會議》,但沒人親眼看過這張畫,都是聽年紀大的畫家說,就像聽人描述羅浮宮達維特畫的《拿破崙加冕禮》一樣。當時我19歲,還在江西山溝里當農民,我就拼命想像這張畫。可是直到28年後,2000年,我才終於看到這張畫的原作,掛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油畫百年展”上,這時何孔德去世了,我已經在國外兜了一大圈回國了,居然才有機會看到自己少年時代無限嚮往的這張畫——還是覺得很好,很珍貴,當然,不可能像當年那樣瘋狂激動了。在同一個展覽上,我還終於看到了另外一張我從小就想看到的畫,就是《開國大典》,是董希文在1958年畫的。2000年我站在這張大畫前時,董希文已經去世27年了。 現在說說上海。 上海的“文革”繪畫新秀有另外兩個人:魏景山,夏葆元。你們沒聽過夏葆元,不奇怪,因為他的創作從來沒有公開過,但是魏景山你們應該知道他,陳逸飛最有名的畫是《占領總統府》,《占領總統府》是他和魏景山合作的。當時上海繪畫前三名,第一名是夏葆元,第二名是魏景山,第三名才是陳逸飛。陳逸飛後來超過了他倆,這兩人後來不太畫畫了,到最近才恢復畫畫。 我這裡帶來的一本圖書,題目叫做“重聚”,我猶豫是上午和你們講呢還是晚上講。這本書是我們自己做的,怎麼回事呢?就是我們這幫傢伙現在老了,夏葆元60歲多出頭了,我50多歲了。我們這幫傢伙非常懷念從1972年到1978年之間相處的生活。80年代後,我們又陸續到美國去了。都很懷舊。所以,近些年大家回國後,特別是在陳逸飛忽然去世後,我們約定在去年夏天幹了一件堂吉訶德式的事情,就是:我們幾個“文革”時候一起玩的傢伙湊攏了畫了七八天畫,什麼目的也沒有,就只是像當年那樣一起畫畫,畫完了,就出了這麼一本畫冊,收入一些30多年的素描速寫油畫,我還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文章,回憶這段生活。 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看過我的《退步集》?裡面有篇《向上海美專致敬》,就寫到這段生活,但比較粗。這回我就細細地寫。魏景山,當時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他比陳逸飛大兩三歲,陳逸飛至少有四張畫和他一起合作。夏葆元,“文革”時,我們,包括陳逸飛,我們每個人的素描都受到他的影響。他的素描在全國範圍都有影響。從來沒有出版過,就在這一兩年快要出版了。當年只要是畫畫的人,從1971年到整個80年代,全國各地包括新疆內蒙的年輕畫家,都會偷偷拿他的素描照片欣賞學習。他去年剛剛回國,被復旦大學視覺藝術學院聘用,開了工作室。 1976年,中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周恩來、朱德、毛澤東先後去世,不久,“四人幫”被銬起來了。等他們銬起來之後,你們的老校長林風眠就釋放了,自由了,去香港了,再也不回來了。中央美院的老校長江豐則被平反了,官復原職了。總之,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全國人民第二次解放了。緊接着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1977年恢復招生和高考,1978年恢復研究生招生。 藝術教育停頓了十年。但是,“文革”時期曾經局部恢復過個別藝術學校,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中央五七藝術學院,包括美術、電影、戲劇,合併成為“中央五七藝術學院”,院長是誰呢?江青同志。專門招收“工農兵學員”,講明了:報名者第一個條件是必須祖孫三代出身工農,不能有一個資產階級後代。 在這群合乎政治條件的“工農兵學員”中,日後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河南人,他名叫栗憲庭。他在上世紀整個80年代和90年代一部分時間裡,以個人的勇氣、遠見,帶動了中國的當代藝術,推出了一整批當代藝術家。當年我和羅中立,也是他在《美術》雜誌任職期間,由他組稿,發表了我們的創作。 大家可以記一下:從1977年到1979年,咱們國家大大小小經歷了什麼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恢復高考。第二件事,正式建立中美邦交,這是天大的事情,是中國走向世界的第一步,雖然在“文革”時期的1972年中美開始對話。第三件事,十一屆三中全會。這是性命交關的大事,共產黨決定再也不搞運動了,從此發展經濟建設。這是官方的事情。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西單民主牆,當時共產黨靠了這堵牆,為十一屆三中全會製造了輿論和民意。那時我已上學了,1978年底,大冬天,突然西單牆出現了這麼小一張紙,就是練習本上扯下來的紙,用鋼筆在上面書寫政治批評,要求重新評價“文革”,重新評價毛澤東,要為劉少奇平反,要趕快請鄧小平復出。一夜之間,很多響應的帖子出現了,人山人海圍着看。因為這些話,當時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都不敢說,全國就靠這堵牆說真話。 美術界發生了什麼事呢? 第一次在野畫展“星星”畫展。但我要告訴大家,這是錯誤的。第一個在野畫展不是“星星”畫展,而是上海“十二人畫展”。這個畫展在1978年到1979年初,在上海黃浦區文化館開幕。12個人我現在不能一一說來,我自己認識兩個人,一個叫陳均德,現在有些畫冊上還能看到,還有一個叫錢培森。 在野畫展在當時有兩重意義。第一,這些人不是官方畫家,也不是學院畫家。第二,他們沒有一個人畫“文革”時期的政治性宣傳性創作,不畫毛主席啊、共產黨啊、工農兵啊、紅旗飄飄啊、階級敵人啊……不畫。他們從來不畫這些。他們就畫點風景,畫點靜物,可是風景靜物在“文革”時期都屬於資產階級繪畫,屬於形式主義。他們的所謂形式,再簡單不過,就是印象派、後印象派和一部分野獸派的影響,他們的源頭,就是民國時期上海美專、浙江美院奠定的最早的西畫美學,1949年之後遭到批判,被邊緣化,1966年後遭到全面禁止,直到1976年以後,迅速恢復。總之,這是“文革”時期的潛流,是另一群人,他們不和官方玩,不跟革命玩,偷偷躲在家裡畫,冒着危險,堅持自己的喜好和信仰,他們認為:這才是藝術,這才是畫。 解放了。1976年被認為是“春天來了”。按照毛主席的說法,“牛鬼蛇神”又出來了,其中12只“蟲子”在上海辦了這個畫展。這裡牽扯到另一個話題:為什麼大家只知道“星星”畫展,卻不知道上海“十二人畫展”?兩者本質上是差不多的,都是反主流的、邊緣的、由地下而公開的。但一個著名,一個被遮蔽,背後的原因,值得你們思考。 1949年後,上海民國時期文化中心的地位,被北京取代,北京從此既是政治中心,又是文化中心,上海變成工業中心。但大家必須清楚:從清末到民國,整個七八十年,上海始終是文化中心,也可以說,是一部分的政治中心、經濟中心、金融中心。為什麼?因為民國上海曾經匯聚了全國的文化藝術人才,還有各種政治人物、投資者、冒險家。文化中心代表什麼?一是最傑出的文化群體,一是話語權。民國時期所有一流文藝家,左翼的也好,右翼的也好,中間派的也好,只要到上海去,在上海出了文集,在上海辦了畫展,在上海開了音樂會,哪怕只在上海呆了一呆,你的層次就不一樣。這種狀況到了1949年以後,迅速改變。 所以,我在中央美院很厭惡的一件事,就是每次到食堂吃飯,會看見浙江美院、西安美院、魯迅美院、廣東美院……¬誠心誠意用一個大木箱把學生的作品運到北京來,給院校學生互相交流觀摩。中央美院的學生就拿個飯盒,一邊吃一邊看,看完就走掉了。中央美院從來不會打一個箱子把我們的習作運到別的學校給大家看。為什麼呢?因為它是大爺,因為它是“中央”,“中央”的意思,就是其他空間都是邊緣的、從屬的、相對次要的。中央美院的行政劃分,準確的說法,就是“中央直屬”,這完全是權力詞語,和文化藝術毫無關係。所以,浙江美院一直不服。 說來很有意思,有個小細節,是鄭勝天告訴我的——鄭勝天老師很重要的,不應該忘記他,整個“’85現代藝術運動”,就是他和栗憲庭等人裡應外合發動起來的——他說,新中國成立後,林風眠的“杭州藝專”被中央行政權力劃分為“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即使是“華東分院”,其他地方院校也要爭名分。怎麼辦呢,大約是1956年,“中央”決定把“華東分院”改成“浙江美院”,大家還是認為這個名稱不牛×。據說周恩來親自出馬,先讓大家發言討論一番,爭論很多,當時就在學校大禮堂,底下鬧,周恩來很認真地聽意見。最後,我們偉大的周總理結束道:“我看就這樣吧,還是叫‘浙江美院’吧。”可是幾十年後,浙江美院到底說服了“中央”,改名為現在的“中國美院”——多麼偉大的名字。所以,你們今天在中國美院上學,要知道這校名的歷史,知道這歷史的原因。 回到原來的話題——還是話語權的問題。上海沒落了,在文化上沒落了。現在更沒落。今日上海本土不再出現影響全國的藝術家、藝術作品、藝術潮流了。所以將近三十年前,上海“十二人畫展”以上海人本能的敏感,以上海殖民地的記憶,以上海文化中心應有的姿態,自我解凍,辦了全國第一個在野畫展。其實那展覽現在想起來很土,展覽期間,一直在展廳里播放圓舞曲《藍色的多瑙河》,那是舊上海的時髦音樂,被禁止十多年,當時我們在展廳里看着久違的風景靜物畫,聽着《藍色的多瑙河》,覺得“文革”是昨天夜裡,一大早,西方已經降臨了。 到了1979年底,“星星”畫展在北京忽然發難了。但是“星星”畫展的政治姿態和力量感,遠比“十二人畫展”強。為什麼呢?中華民國時期,國民黨政府不管藝術的,文化人自己管文化,藝術家自己管藝術,所以他有政治立場,但不是政治人格,藝術與政治的分野很清楚。我是上海人,我知道上海有那麼一批人,從來對官方不感興趣,不沾邊,沒反應。北京不一樣,北京人是政治動物,做什麼事都有一種政治意識。 “星星”畫展的中堅分子,有三位是革命名流的孩子。王克平,母親是著名演員,演過《崑崙山上一棵草》,上世紀50~60年代很有名,父親是天津文聯主席。曲磊磊,父親曲波,《林海雪原》的作者(也就是《智取威虎山》的原著)。鍾阿城,現在大家都叫他阿城,文學家、文化家,他的父親是鍾惦棐。解放初進城後作為軍代表,艾青接管中央美院,鍾惦棐接管整個電影系統。 當時電影系統有這樣幾個製片廠,一個是東北,一個是上海。東北是日本人留下來的,上海是上海自己人留下來的,“華聯影藝公司”之類。這些電影公司新中國成立後當然全部被接管,北京成立了八一電影廠和北京電影廠,鍾惦棐,就是代表新政權接管電影界的。非常諷刺的是,艾青接管中央美院,江豐接管浙江美院,鍾惦棐接管電影界,可是到了1957年,這三位老資格的革命青年都成了大右派。為什麼?因為他們的政治身份是革命者,但性格人格,畢竟是藝術家,可能像我這樣亂講話,口無遮攔吧。1957年就被治罪,送去勞改,整整二十年後才復出。我記得江豐復出前我們去看望他,小老頭,坐在長安街馬路邊上,活像看管自行車的老漢。一年後,他就作為全國美協主席公開支持“星星”畫展,而且回到中央美院當院長了。 應該給“十二人畫展”一個歷史地位。這些人,應該被視為“’85運動”直到今天整個兒所謂當代藝術、前衛藝術的先驅。他們的意義和西方當代藝術不一樣,西方當代藝術是爹生子、子生孫、孫子生重孫子這麼一個自然的延續,而中國的當代藝術是在巨大斷層中掙扎出來的,是隔代單傳的,很脆弱的。 好了,國家大事不去管它,反正美術界開頭炮的在野畫展是“十二人畫展”。你們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出來上海人不張揚,十二人就十二人,沒有特意添加詩意的題目,只有小小的一個前言。“星星”畫展,北京的浪漫主義就明顯了。因為北京和民國有關的文化根子都被徹底斬斷了,重要的文化人都逃走了:胡適逃走了,陳寅恪逃到南方去了,馮友蘭留下來,立刻寫檢查:我錯了,饒了我。就是這樣子,所有大學的知識分子全都擺平了。北京在1949年以後立刻被一種前蘇聯文化統治。前蘇聯文化是德國法國浪漫主義尾巴那一段,它的影響發散到中國來。一部分俄羅斯文化、俄羅斯詩歌、俄羅斯哲學、俄羅斯民粹主義,立刻變成共和國第一代青少年最時髦最洋派的知識來源和精神來源。這風氣一直帶到“文革”後,包括北島,包括所有那一代詩人,都受到俄羅斯和以俄羅斯為發散點,發散到英國、法國、德國、美國繞過來的這麼一個精神傳統的影響。 可上海不一樣,上海建國後被一屆一屆極“左”的市政府給弄爛了,沒有自己的文化,只剩殖民時代文化的破碎記憶。我這樣說可能不太準確,但相對北京,當時上海辦畫展的思維、起名字的思維,可以看出這種上海的性格。 “十二人畫展”第一個,“星星”畫展第二個,第三個是“無名畫會”,第四個是“同代人”,第五個是“油畫研究會”。據我記得的比較有名的在野畫展,在1979年到1981年之間,大約就是這些。 東北到後來才有。四川我不清楚。廣東也有,廣東來的學生回去可以問問你們的爸爸媽媽。但當時北京出了這麼四個團體,大部分成員是在野的,胡同里的。“同代人”清一色是中央美院附中的畢業生,其中一個就是你們學校孫景鋼的哥哥孫景波,孫景波是我上研究生時的同班同學。他們受的影響就是典型的蘇維埃影響,但當時已經開始吸收別的影響,比如維也納畫派的克里姆特。其中,王懷慶現在比較有名,還有幾位出國了。《油畫研究會》則一大半全是官方畫家,所謂官方,不一定是參加全國美展的,而是指他們的單位是官方的,領工資的,其中有邵晶坤,是北島前妻邵飛的母親。還有其他一些中央美院畫家,其中一位延安來的老畫家,去世了,名叫趙域,是邵晶坤的丈夫。 準確地說,“在野”是什麼意思呢?就是他們辦展覽不是由文化部、美協、美院主辦,是自己找點錢,自己找地方辦。當時辦展覽很簡單,花錢不多,找中國美術館的領導商量,可以辦,在北海公園畫舫齋也可以辦。所以,在1979年到1980年到1981年甚至到1982年,零零碎碎辦了好幾回。第一屆“星星”畫展最富有戲劇性,它被禁止,然後反抗,又掛出來,再被禁止,直到江豐公開支持他們,才被挪到北海畫舫齋,成為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公開抗爭是在10月2號還是哪號,國慶節那幾天,大隊人馬,包括詩人、市民,上大街遊行。雙腿殘廢的馬德升走在遊行隊伍前面,背後扯開大標語:“藝術自由!”這在當時不得了,非常響亮,非常明確。遊行游到市政府門口,馬德升就扯開嗓子講演。 將近三十年過去了。“藝術自由”到今天還沒有真正實現,言論自由更沒有實現。但你們要知道,1979年就有人在大馬路上公開叫喊。他們是先驅。他們畫些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叫喊自由。馬德升本人當時玩木刻,幾乎和30年代左翼木刻差不多,憤怒的、吶喊的、神經質的。1989年香港出了一本圖書《“星星”十年》,回顧那場事件,你們可以找來看看,圖片和文章都很豐富。 “無名畫會”有幾個人很有意思,一位姓鍾,忘了名字,他是第一個在繪畫上畫存在主義哲學的。現在看來非常簡單,他就畫了一塊紅的布,然後一個黑白的薩特的頭像,然後寫了一句標語,原話我有點忘了,意思就是說“他是他自己!”我當時什麼都不懂,一看,太了不起了:我肯定是“自己”,然而我得說“我是我自己!”這太牛了。後來“薩特熱”起來了。這幫哥們兒因為在北京,北京是文化中心,所以接受文化信息快,忽然冒出來一句話,我們就愣住了。 這些人很多是高乾子弟。另一位就是王路,畫風景畫。他父親是王冶秋,很有名的,大家聽說過麼?是中共老前輩專門管對外交流的,“文革”期間都可以出國,所以帶了很多畫冊回來。我1976年第一次到西藏畫了《淚水灑滿豐收田》,陳逸飛轉告我,說王路很欣賞那幅畫。我到北京去,見了他,長得很有派頭,男低音,本人就像個高幹。他簡直是給大臉了,一到他家,就把一大摞世界名畫集捧出來給我看。現在你們根本不稀罕了,當時不得了,簡直頭暈,眼睛都快看不見了。所以,當時能看到世界名畫冊,能知道有個人叫“薩特”,非常前衛。 還有一位叫馮國棟,大概比我大一兩歲,當時是北京清潔工,掃大街。他當時畫了一幅憤怒的激烈的油畫,被認為是1949年後直接吸收野獸派作風。今年他去世了。 一個非常現象,大家要注意:民國時期,從文藝復興直到印象派,是完整的信息、畫冊,進入中國,真有那麼一批人到法國去,徐悲鴻學沙龍,劉海粟學野獸派,林風眠學的也是野獸派和後印象派,分成北方一派,南方一派,雖然北方一派也多是南方人,江蘇人,廣東人。南派認定“為藝術而藝術”,北派認定“為人生而藝術”,反正左翼的藝術,右翼的藝術,整個文化資源美學背景,相當完整。但新中國成立後,這種相對完整的形態就被切斷了。切斷後,單方面引進前蘇聯和一部分俄羅斯繪畫的美學。這是另外一個話題,咱們暫時不去說它。總之,到了馮國棟這代人,“星星”畫展這代人,“同代人”這代人,他們能夠恢復的記憶僅僅到民國時代的美術信息,而且是非常殘缺的信息,大致規約在後印象派和野獸派這一塊。 這裡還有一個小細節,就是在1957年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當時文藝界會錯意了,沒明白毛的意思,就刊登了印象派的作品,這是1949年以後中國官方美術雜誌上第一次刊登所謂資產階級藝術,就是印象派,包括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我記得小時候看到那本《美術》雜誌,心驚肉跳,兩個男的穿着衣服,一個女的光屁股坐在旁邊!怎麼回事?!可是又想看。我當時還是小學生。 不久,反右運動開始,《美術》雜誌遭到批判。直到上世紀60年代,就是劉少奇主政的那一段,又開始局部解凍,可以放一些古典音樂,可以唱一些愛情歌曲,可以偷偷看些印象派,聽些《天鵝湖》之類……¬“文革”起來,再次完蛋。此後一晃十年,等我們幾代人試圖恢復記憶時,都是些殘缺的記憶,而這些殘缺的記憶在1979年至1982年期間居然是前衛藝術——其實是非常“後衛”的藝術——的啟動因素。我們所記憶的只是20世紀初,也就是1900年到1920年歐洲的兩個繪畫¬流派:後印象派、野獸派。可是在中國,大概過了70~80年,才又被一群年輕人想起來,非常間接地、一廂情願地模仿、追求,轉變成當時中國的前衛藝術。所以,在野畫展真正的作用不是作品,而且精神,那種非官方的立場,那種異端精神,那種試圖擺脫本土,看向西方的渴望。是這些精神和願望真正影響到後來的“’85運動”,可是“’85運動”的一部分作者看不起70年代末的在野運動,就像左翼藝術看不起民國時代的藝術一樣。 然而,真正與西方當代藝術銜接、對話,互動,是要到“’85運動”之後。這時就要講到學院這一塊,因為“’85運動”和上世紀70年代末在野運動的根本差異,是前者的參與者絕大部分已經是學院藝術家和理論家,它的大背景,是整個人文藝術和反思運動在80年代中期進入高潮,哲學、文學、詩歌,文化熱,出版和翻譯,在學院群體中開始越來越活躍,“’85運動”應運而生,正如在野群體在“文革”結束後應運而生一樣。 當時學院和在野的關係與今天不一樣,它們之間有互動關係。今天,“學院”和“在野”的性質、說法都變了,叫做“體制內”與“體制外”,二者再也不會像二十年前那樣發生互動了。今日學院太沉悶了,不可能影響社會,只能被動地受到社會影響——這就是20多年來的變化。 學生提問 問:“文革”以來這些藝術家是不是真心、熱誠地,以完全真誠的心態來創作工農兵藝術? 答:從1949年到1966年,從1966年到1976年,從侯一民、靳尚誼一直到陳逸飛這代藝術家,可以說完整地屬於1949到1976這兩代人。我們對當時的無產階級文藝到底是怎樣的心態?你問的是這個問題吧。 我們可以從這串名單談起。這些是“紅色畫家”。論題材、主題,都是“革命”,論政治身份,侯、靳、陳逸飛,都是共產黨員。其他人呢,可以說是“灰色畫家”,到“文革”,就變成“黑色畫家”,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畫家。同樣表達革命,表達民族災難,表達愛國,在“文革”的政治尺度下,會遭遇荒謬的結論。 岔開,講一點蔣兆和。他的大畫《流民圖》上世紀50年代到前蘇聯展覽,引起轟動,前蘇聯畫家對着他的畫鼓掌,給他崇高的稱號:“東方倫勃朗”。你們看過《流民圖》沒有?跟真人一樣大。你們可以比一下,你的腦袋有多大他畫的腦袋就有多大,拿個大毛筆一路畫下來,很了不起,他創作這幅畫時,30歲左右,很年輕。到目前為止,包括徐悲鴻,我認為無論國畫寫實還是油畫寫實,畫人物,從表情到內心到造型,沒有人超過他。國畫界對他有爭論,說那不是國畫。我認為這沒關係,它真的不是國畫,只是素描。你們知道他出身是什麼?是畫石板像的。你們到蘇州去看到公墓里那些墓碑上的爺爺奶奶像,就是石板畫。他以前是畫這個的,當然要畫得像。同時,他是愛國主義者。當時,沒有一個黨的地下組織之類,說:蔣兆和,你來畫一張《流民圖》。當時民國所有藝術家都是自為的、自主的——你相信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沒關係,只要拿作品來。這就是民國的藝術生態。蔣兆和就拿出了這張《流民圖》。 楊力舟,前中國美術館館長,工作十幾年,一肚子苦水。他跟我講,這些老先生實在太難弄了。像蔣兆和那樣,已經被我們的前蘇聯老大哥讚譽為“東方的倫勃朗”,可是最近幾年他的《流民圖》掛在中國美術館牆上,還有“左”派老畫家說:“這是漢奸的畫,怎麼還把它掛在這兒?”這是2000年、2001年的事。 這就是中國政治和藝術的關係,糾纏到現在。為什麼說他是漢奸?因為他在淪陷區,在日據時代畫了這張畫,說明什麼?說明日本人還有點氣量。雖然,後來有強硬一點的日本人說不能展出,強行關閉了展覽,但當時坐鎮上海的日本官員在一開始通過了這個展覽。當時政治和藝術的關係還沒有這麼密切,民間可以辦展覽。就是因為這個,可能還有其他一些原因,蔣先生背個漢奸的惡名。可是你想想,他在淪陷區,他要活,不免會和一些日本人來往。所以直到今天,他的畫掛上牆還有他的同代人要來咒罵他。 這樣的例子,你說他是紅色畫家還是黑色畫家?更有其他大量畫家,不“反動”,也不革命,就畫些山水、風景、裝飾畫之類。那麼,他們是紅色的還是黑色的? 我為什麼要說這些?絕大部分民國畫家沒有後來那麼鮮明的政治身份,只是很單純的畫家。而建國以後,我剛才說過的著名畫家,尤其是留蘇群體,我敢說,他們百分之百相信共產主義,相信他們所畫的這些畫是革命的。他們熱愛新中國,雖然“文革”中被打得半死,但不能懷疑他們青年時代的信仰和作品。他們生在民國,成長在新中國,他們熱愛新政權,熱愛無產階級文藝,完全相信這一套。新政府出錢送他們出國留學,上世紀50年代他們出國是美好的青春記憶。你想啊,一個20出頭的青年,國家派你出去留學,多麼光榮啊!所以他們真心實意擁護黨,擁護國家,真心實意加入無產階級創作的隊伍,創作無產階級的作品。這些人名單很長,有很多人,包括那個右派何孔德,他從來沒有懷疑社會主義,懷疑共產黨。 到了下一批人,陳逸飛、魏景山、蔡亮……¬我不知道,我沒問過他們。但他們對紅色政權的記憶肯定不太一樣。大家知道朱乃正是右派,蔡亮是右派。在1957年他們18歲的時候,這個政權的耳光就打下來了,在意識形態中,他們可能懷疑,但不可能反抗。他們終生畫的都是革命畫,但是他們的生命和這些畫是二元的。所謂二元,就是我心裡想的,和我畫的畫,是兩回事,有時重合,有時不重合。 再下來就是我們知青這代人了。這代人非常“二元”,我們受完整的革命教育,但“文革”和上山下鄉是真實的再教育,這次再教育的後果,使我們這些真正的紅孩子成為第一代懷疑主義者,因為我們親生經¬歷,親眼看到了“文革”的罪惡,看到了下層的苦難。我16歲到農村,看到老百姓,看到農民的生活到底什麼樣子,豬狗不如!——今天的農民工,雖然生活比那時好一點,但他們毫無尊嚴,更加豬狗不如。所以,我很誠實地告訴你們,我從少年時代就懷疑這個制度,到今天也懷疑這個制度。 但我們的國家富強了。國家富強和農民貧困不是一個概念。我是知青,我忘不了農民的苦難,可是當年如果我不畫這些宣傳性主題,我不但進不了主流,而且畫不成畫。你擺脫不了農村,擺脫不了兩腳踩在爛泥里的生活,你還要當油畫家?你做夢。所以,凡是知青畫家,都是雙重人格。 我相信在你們身上也有雙重人格,你們要考試,回答什麼是“馬概”?什麼是“毛概”,但同時,你們看美國雜誌,看胡戈的電影,看“後舍男孩”多好玩啊!小男孩多性感,又無辜,在魔鬼與天使之間,但這位唱美國歌的男孩據說是黨員,學生會的頭兒——非常自然的雙重人格。他活在今天的消費時代、流行文化時代、美國文化時代,同時又是黨員,學生會的頭兒,對着鏡頭哇啦哇啦對口型,唱流行歌曲、美國歌曲。你們有幾位同學看過?(都看過)喜歡不喜歡?(鬨笑)女孩子一定會喜歡。 這就是你們的雙重人格,這種人格從我們這一代開始成型。所以,美國那位杜勒斯說過一句話,這句話概括了1949年以來社會主義國家的所有歷史:“和平演變在第二、第三代身上會發生。”當年冷戰開始了,世界政局大劃分,一部分被斯大林的陣營拿走了,一部分是西歐和美國陣營。“鐵幕”開始拉下,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互相比造原子彈。到上世紀90年代“蘇東坡”(前蘇聯解體、東歐劇變)事件發生,一大批社會主義國家全倒了,最大的蘇維埃共和國沒有了,應驗了杜勒斯在上世紀40年代說的話:“這些國家赤化了,但希望在第二代第三代。”我就是第二代,你們就是第三代。和平演變的前提,是在我們內心塑造雙重人格:我不相信這件事情,但是我同時做這件事情,如果可能,我再做點別的事情。我有兩張嘴,兩套話語,兩副眼鏡,你來了,我說這話,他來了,我說那種話:這就是雙重人格。 但今天我跟你們說的,是真心話,你們聽得出來。雙重人格的人,很清楚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 諸位如果注意上世紀80年代的知青文學,你會發現知青是這個社會第一批覺醒的人、叛逆的人。他開始懷疑這個時代,同時非常愛國。我們懷疑,因為我們愛國;我們愛國,所以我們懷疑。懷疑什麼呢?工農生活豬狗不如,可是非要你畫歡笑的工農。你們到贛南、到陝北、到東北、到貴州去看一看,當時的人民過的是什麼生活! 所以,1976年第一次去西藏時,“文革”還沒結束,我畫了《淚水灑滿豐收田》,1980年再去西藏,時代變了,畫了《西藏組畫》,因為我終於可以畫我看到的真實的人民。你問我畫¬的時候想到什麼?我當時根本沒想什麼,更沒想這些畫能不能出名,我只是往回想,想我插隊時候看到的農民。西藏農民也一樣,只是自然一點,粗獷一點,跟江南農民世世代代苦下來不太一樣。 就我所知,我們這代人形成自己的人格,變成懷疑主義,要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說:你們要到農村去!要接受再教育!我們去了,就因為這種再教育,我變成現在的我。在沒有學校和考試的年代,我不用考英語,不用考政治,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腦子想。我很高興我是這樣地成長起來的。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17197d0102dvlu.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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