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枯榮與誰說

其實，現在的王豫紅已經四十五歲了，她的父母親都是地道的北京人，自從共產党進了北京城，她的父親老王就加入了林彪的四野一路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島。因為他是高中畢業，在那個時候的部隊裡算是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朝鮮戰爭爆發時，緊急需要一批有文化的年輕軍人學習開飛機，於是老王理所當然的被挑選出來，送到瀋陽的北陵航校學習最基礎的航空知識和如何駕駛蘇聯的米格戰鬥機。直到１９５２年下半年，老王才有機會參加朝鮮戰場的空戰。朝鮮停戰以後，作為中共第一批戰鬥機駕駛員，成了軍中的寶貝，五八年志願軍從朝鮮全部撤回國內，老王所在的部隊調防到了鄭州。

兩年後的１９６０年，王豫紅出生在當地的空軍大院裡，因為這是老王調到河南生下的女兒，就取名叫王豫紅。

儘管當時正值“大躍進”運動剛結束，河南的鄉下到處餓殍，但空軍大院裡的食品供應卻完全有保障。

文革結束後，五十歲的老王以師級幹部的級別轉業到了鄭州公安系統，被安排到一個區擔任公安局的政委，幾年後又當了這個分局的局長。

王豫紅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依靠父親老王的關係，被安排進了當地一個派出所當內勤和戶籍員。

隨後不久，王豫紅就嫁給了在省委機關事務管理局工作的李強，李強的父親是一個省委機關沒有什麼實權的副省級幹部，後來到省政協當了個副主席。這李強是個性格懦弱，與世無爭的老實人，高中畢業後也沒考上大學，通過老爸的關繫到機關事務管理局做了一個機關房產管理員，整天跟一幫房屋建築維修工人打交道。

１９８４年，王豫紅生下了女兒李洛。

王豫紅在派出所幹了幾年以後又調入老爸任局長的分局預審科，對於這種公安刑警的核心業務部門，王豫紅根本沒有一點經驗，完全不能勝任，也讓預審科的其他同事們對這個強加給他們的累贅心中不滿，卻有苦說不出。

科長心裡犯愁，讓她做審訊記錄吧，她的文字功底又達不到要求，而做預審員就更不可能了，沒辦法，就安排她做一些管理案件檔案的工作，期待她慢慢熟悉業務，適應工作。後來有幾次因為辦案人手實在不夠了，就讓她審了幾個不重要的案子，結果證據鏈條毫無邏輯性可言，根本無法結案，最後還是由其他人幫忙重新審理、整理案卷才算勉強結案。

在王豫紅三十二歲那年，她的父親到齡離休，離開了公安系統的領導崗位。本來，公安系統裡那些老公安和專業的刑警隊伍歷來就與部隊轉業到公安系統的幹部是兩個互相排斥的派系，老王在部隊級別高，到地方上就得安排領導崗位，讓這些本來應該升遷的老刑警在一個外行的領導下自然心懷不滿。

現在老王終於回家了，新來的局長正好是原來受老王長期壓制，主管刑警的副局長。這小王很快就感受到了同事們對她的變化，而且越來越讓她難以承受，以前的恭維獻媚不見了，代之以冷淡迴避，甚至是斥責……。她再也沒有了以前那樣藐視周圍的底氣。已經養成傲慢跋扈習慣的她根本受不了這種變化，於是，她想到了調轉工作，換一個環境重新開始。

李強父親離休以前的一個屬下現在是省城另外一個區的區長，因為感念當年老領導的提攜，當老領導請求幫忙安排兒媳婦的工作時，二話不說，直接安插到區動遷辦當了一名副主任。區長告訴老領導，現在的動遷辦主任正好快退休了，他也物色了幾個接班人選，如果沒什麼意外，王豫紅不久以後就能接替退休老主任的職位。

轉到動遷辦以後，正趕上房地產經濟大發展的宏觀形勢，各地城市拆遷改造方興未艾。動遷辦這個部門在房地產經濟活動中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各級地方政府的財政開支越來越依靠發展房地產經濟來獲取。而且，動遷辦這個部門灰色收入太多，尤其是頭頭腦腦的角色簡直就是每天上班來撿錢一樣。王豫紅以前從未拿到過這麼多錢，拿到她開始懷疑人生，後來已經達到寢食難安的程度。

自從轉軌到了動遷辦，王豫紅與黑社會的關係竟然比在公安系統還密切。許多干拆遷的老闆都是黑道大哥級別的人物，還有一些來自四川巴中的小老闆，為了拿到施工項目，這些人每天圍在動遷辦的領導身邊，用盡各種手段腐蝕拉攏，以套取信息和取得動遷辦的幫助。

轉眼到動遷辦已經差不多十年了，王豫紅已經從一個對動遷拆遷和基建一竅不通的外行變成了行家裡手。手下的工作人員也基本上都變成了自己的人馬，動遷辦已經完全成了她的個人天地。再加上，她雖然已經徐娘半老，但姿色尚在，多年的工作經歷已經磨去了表面的傲慢跋扈形象，越發變得圓滑老道，在交際圈子裡混得風生水起，遊刃有餘。家裡的錢幾乎是幾何級數的增長，春風得意的她在家裡卻忘了自己現在的位置是怎麼得到的，每天對李強橫豎看不順眼，嫌棄他胸無大志，不務正業，每天下班家也不回，就知道泡在辦公室里跟一幫工人下象棋。王豫紅回到家裡不見李強在家心裡就有氣，兩人三天兩頭各種吵鬧，李強平時就少言寡語，實在受不了老婆每天盛氣凌人的責罵，就三天兩頭躲到父母家裡。風燭殘年的老兩口心裡清楚小兩口的個性和衝突，但已經自顧不暇，無力干預。終於，在李洛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李強忍無可忍，在氣頭上提出了離婚，王豫紅也決不服軟，說離就離，她覺得自己要錢有錢，要顏值有顏值，離開你李強我一樣活得精彩！就這樣，兩人一賭氣很快就辦妥了離婚手續，王豫紅唯一的要求是讓女兒跟著她在一起生活。李洛畢竟已經十五六歲了，雖然名義上跟了媽媽，但實際上幾乎每天還是照常去爺爺奶奶家吃飯，只是晚上回到母親身邊。李強這邊搬回父母家裡，與老人共同生活。其實兩位老人家也早就受夠了兒媳婦張揚跋扈，盛氣凌人的做派，這回看兒子離婚，心裡倒是鬆了一口氣。

李強的同事小王，聽說李強離婚了，馬上勸說他娶自己在機關食堂當服務員的堂妹王安鶴。這王安鶴比李強小了二十歲，因為堂哥的關係倒是和李強熟識，她老家在安陽與鶴壁之間的鄉下，因堂哥的門路，來到省委機關食堂打工。姑娘雖然看上去沒有大城市年輕人的氣質，但長相蠻漂亮，別有一種讓一般男人看了不免心動的溫柔和質樸。她雖然生長在鄉下，但姑娘心氣挺高，村子裡同齡的姑娘們早就都生娃當媽了，她卻一心想要離開鄉村，過城裡人的生活，所以就一直沒結婚。大伯家的堂哥也一直幫她在城裡物色一個對象。這回眼見李強離婚，小王心想：李強為人溫和老實，尤其出身高幹家庭，生活環條件優越，雖然比妹妹大了二十歲，如果妹妹能夠嫁給李強也算是一個最好的結果了。這邊李強因為每天到食堂吃飯，與王安鶴也是差不多每天見面，她的熱情，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形象給李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於是這樁婚事一拍即合，很快就在機關食堂里辦了一個體面的婚禮。王安鶴能夠嫁給高幹家庭，小王在家鄉的叔叔面前成了大功臣。

一年後，王安鶴順利生下一個兒子，這下樂壞了李強父母，本來以為家族要斷了男丁，沒想到臨死前還能夠看見孫子出世。

這一年，王豫紅眼見李強再婚生子，好不歡樂，除了心裡嫉妒恨，也徹底斷了再續前緣的機會，一絲後悔藏在心裡，難與人說，畢竟李洛一直都希望父母能夠復婚。

復婚無望的王豫紅開始放縱自己的私生活，經常把區長約到家裡廝混，區長在王豫紅與李強離婚後就一直想把膚白貌美的她發展成自己理所當然的情人，王豫紅初期一直有所顧忌，只是偶爾私會幾次。現在她再沒什麼顧慮，心甘情願做起了區長的地下情人，只要區長的夫人不知道就行了。不過她偶爾也會和有求於她的年輕老闆們在賓館裡雲雨一番，畢竟對方都是既有錢又威猛的年輕人，對她而言是最愉悅的刺激。

自從知道女兒結婚的消息，王豫紅無奈，只能接受現實，她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唯一的親骨肉。女兒從相貌到性格都像極了自己，也是從小嬌生慣養，傲慢跋扈，這一點王豫紅是清楚的。所以，她深知自己管不了李洛，既然管不了就由著她吧，儘量滿足她的需求。

很快，李洛帶著她的老男人回鄭州省親了，這是一次秘密的，閃電般的旅行。無論是王豫紅還是李強，還是李洛自己，都不希望無關的人知道她嫁給了比自己父母還大一大截的老男人，所以李洛出去見同學都沒說這次回國的目的，也沒敢邀請同學來家裡，怕同學們見到自己嫁的老男人。這趟旅行是一次必須的，不可或缺的，無論場面多麼尷尬，老關都必須要拜謁比自己還年輕的岳父母，要親口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為了不必要的尷尬，李強在老女婿登門之前，特意安排王安鶴回了鄉下娘家。李強還特意抽出兩天時間開車陪女兒女婿去了洛陽的龍門石窟和嵩山少林寺，她告訴老女婿李洛的洛就取自洛陽的洛水，即曹植的《洛神賦》。

這次回國最重要的目的並非表面的省親，而是向小岳母王豫紅尋求資金援助。本來王豫紅也一直盤算著讓女兒在美國有一份自己的產業，也能夠儘快把家裡的存款轉移到美國，於是她立刻就答應了。

不過，答應歸答應，她心裡對這個老女婿還是不太放心，怕他騙了自己的女兒，害李洛人財兩空。她寫了一份財產轉讓書，受讓人只有李洛，沒有老關的名字。另外又替李洛和老關草擬了一份投資合同，規定了李洛對公司的所有權和控制權，然後傳真給李洛，讓他們倆簽字畫押。

一周的時間很快過去，李洛夫妻倆匆匆登上返回美國的班機，回到亞特蘭大。

這次旅行，讓老關看到了一個離休副省級官員家裡的氣派，也見識了岳母不差錢的豪橫。

這邊王豫紅透過自己的關係將錢在香港兌換成美元，再匯到美國的李洛名下，總計一百萬美元。

王豫紅在鄭州的這種生活沒持續幾年，市裡的動遷辦主任出事了，他被動遷戶舉報，證據確著，被雙規。這一下全市的動遷辦系統炸了鍋，人人自危，度日如年，生怕哪一天輪到自己被查。畢竟他們這一行沒有一個乾淨人，查到誰都夠判幾年的，王豫紅做公安多年，各種刑訊逼供的情景都再熟悉不過了，深知進去的滋味是多麼絕望難熬，她整天戰戰兢兢的上下班，心繃的緊緊的，感覺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出事……，祈求大主任不要供出自己。

可是，自從這大主任雙規以後就沒了消息，這就讓各個區的小主任們愈發放不下心來。王豫紅有些挺不住了，她受不了這種時刻提心弔膽的緊張日子，她病倒了。連續一個多月的腹痛腹瀉，找不到原因，去醫院做了腸胃鏡檢查，最後確診是結腸癌三期。事到如今，她終於大徹大悟，後悔自己整天混跡官場和黑道，撈了足夠多的黑錢卻不曾真正享受到正常人的安逸生活。她心有不甘又萬般無奈，難道這就是我王豫紅的一生嗎？

自從大主任出事，她就已經無心工作，可是又不能不做，現在可以拿著診斷書名正言順的長期休病假了。她很快做了腫瘤切除手術，但醫生並不確定是不是切除的乾淨，是不是還會復發。他定時去醫院做放療，這是一個非常折磨人的過程，這讓她死的心思都有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放療周期，王豫紅來到亞特蘭大女兒的家裡。她想在美國逃避隨時可能出現的牢獄之災，也想在這裡度過餘生，畢竟自己已經身患絕症，自感來日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