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永遠也無法說出口了 (圖文) |
送交者: 范學德2 2024年06月08日17:47:24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這句話永遠也無法說出口了 范學德
一九八六年真是激情燃燒的年月。中共中央要進行國家政治體制改革。六七月,為了配合中央的部署,我們黨校理論部研究生班的同學,與中央研究室,國家人事部的幹部一起,到廣州的江門從事調查研究,也有的同學去了別的地方。江門市的黨政領導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人事局局長全天陪同。大家都認為,政治體制改革再也不能推延了,而改革的中心就是黨政分開,政企分開。 江門調查結束後,我去了深圳,想看看大舅。舅舅是部隊的付團長,駐軍寶安。以前因是邊防檢查區,家人看不了他。記得大姐夫和大哥都到過廣州,但因為沒有邊防通行證,去不了保安。現在改革開放了,可以去了。 我要見到舅舅了。我跟爸爸媽媽說過,他們都很高興。 爸爸生在山東諸城,十二三歲時,送一個遠方哥哥去煙臺,就跟着走了,到了牟平養馬島楊莊。十四五歲時就一個人靠着做火灼謀生。自然,一枚正宗窮光蛋。一過,就是十多年。我姥姥看上了這個窮小子,她就通過人把大女兒嫁給了我爸爸,她就是我媽。我媽結婚那年19歲,我爸29歲。大概是1940年。 父親非常感謝姥姥把女兒嫁給了他,他對岳父岳母終生感謝。 婚後沒多久,我爸我媽就一起闖關東了。爸爸在日本人開的油脂廠里(四九年後的大連油脂廠)當上了廚師。賺的錢還不錯。那時姥爺去世了,就在大連安家不久後,我爸也沒跟我媽商量就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一個人回山東一趟,把姥姥全家接到大連。那時,二姨已經出嫁。我父親就帶着我姥姥和我大舅小舅三姨四姨離開了養馬島。因為帶這麼一大家子,我父親還叫日本兵搧了好幾大巴掌。 到了大連後,一開始是我爸爸養活一大家子人。後來,大舅上了學,三姨四姨也找到了活干,姥姥一家就沒餓死人。大舅光復後參了軍,當上了軍官,六十年代在寶安當上了副團長。他給我們家來信時,總是叫我爸大哥,開頭的話總是“大哥大姐好。” 自從大舅參軍後,爸爸和媽媽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弟弟。多年來我不明白,舅舅為什麼管我爸叫“大哥”而不叫“姐夫”,他和我爸相差十四五歲。想必是那個失去了父親的少年,在家鄉陷入了絕境,是姐夫帶他走出了絕境。姐夫成了大哥。 多年來,大舅是我的榜樣。爸爸對我太嚴厲,而且偏心,只疼我大哥和我老弟,於是,鑲在家中鏡框裡的舅舅,就在某種程度上替代了父親形象。舅舅很帥,很溫和,很了不起。和小朋友玩耍時我都說我大舅是解放軍,大官。 每年,舅舅都來一兩封信,教導我們要聽黨和毛主席的話,聽爸爸媽媽的話,好好學習,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或者,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很小,我就想看看自己特別敬佩的舅舅。甚至想舅舅抱抱我,夸誇我,或者我對舅舅說:“大舅,我得的全是五分”。舅舅摸着我的頭說:“真是好孩子。” 這個夢想終於要實現了,我三十一歲了,要見到舅舅了。 我到了大舅的家才知道,舅舅半年前就在廣州的醫院裡過世了。 沒有人通知我們家裡。 我難過極了。 舅媽一開始看到我時,似乎不太歡迎。因為聽四姨說過,你二姨的孩子去看你大舅,就知道吃好的,要東西。我趕緊告訴舅媽,說我這次是參加中央調查組來廣東順路來看舅舅,我妻子現在在香港讀博士,我們家的日子都好了。這時,舅媽的臉色才轉為悅色,並說,你大舅生前說,雖然大姐家裡最窮,但大姐的孩子最有出息。 大舅有兩兒兩女,他們對我很熱情,還帶我去小梅沙,看深圳的大高樓,一口一個:“三哥”。 我更盼着能親耳聽到舅舅叫我的名字,叫一聲“外甥”。但永遠沒有可能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當面問問舅舅。那是一九六八年前後的事,我上初中了,文化大革命,全國的男孩子幾乎都渴望軍裝。背着母親,我斗膽給舅舅寫了一封信,我沒敢要軍服,就要一頂軍帽。 等了很久很久。舅舅也沒有給我。 我很傷心,後來給舅舅寫了一封信。責備舅舅瞧不起窮人。又說,我就是不戴軍帽,將來也一定會有出息。 舅舅後來在給我家中的信提到了這件事,說這個學德我從來沒見過,但好厲害。希望你將來大有出息。 所以,將近二十年了,我一直想,有一天我長大了,有到保安的路費了,我一定要找到舅舅,當面問他一句話,舅舅,你為什麼那樣對待我們,難道是因為我們窮嗎? 但看着舅舅的遺像我知道,這句話我永遠也不可能對舅舅說了。 其實,我還想說,舅舅,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都有出息了。這一句話,我也永遠也不能對舅舅開口了。 回到鳳城老家後,我跟媽媽說了大舅已經過世了這件事。媽媽愣了,自言自語,哎,怎麼就走了呢?怎麼就走了呢? 大連一別後,四十多年再也沒見過弟弟。 媽媽沒有講很多大舅的故事。她說過她小時候要過飯,姥姥家沒吃的了。那時媽媽十幾歲。依着媽媽的個性我確信,她就是討到一個窩窩頭,也絕不會自己先吃一口,拿到家裡,一定會先掰一塊給大弟弟吃,他是楊家的長子,姥姥姥爺的心肝寶貝。他們姐弟相差四五歲,媽媽從小就幹活,這個弟弟她一定抱了無數次。 說了“怎麼就走了呢”後,媽媽神色黯然,沉默了許久。緩過勁來後她說,我這些年得病,多虧了你大舅寄來的藥。媽媽八十年代初期得了高血壓心臟病後,舅舅知道了,就從深圳寄來了“脈通”,前後寄了幾年。當時北方沒有這種寶貴的藥。二姐說,是六元一瓶。我記得藥瓶里裝的是膠囊,金黃色,有點像魚肝油。 有一次問媽媽,媽,你想不想我大舅?媽媽說,不想。但過了一會兒說,怎麼能不想哪?你大舅啊,你大舅……。媽媽說不下去了,怕媽媽太激動,我說,媽,別說了。 關於他們姐弟之間的故事,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2024.6.8 大舅 大舅和三個姨姨 我們兄弟姐妹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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