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母親的日子裡 14

范學德

14. 我的心涼透了。

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正適應了那句古話：愛中沒有懼怕。這一點，與父親大不一樣。打從我記事起，只要一想到父親，我首先就想到了一個字：怕。多年來，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一個季度才回家一次，回來一次也就住上五六天。但只要父親一進家門，我就嚇得沒魂了，一點也不想往父親的邊上靠。

我最怕的並不是父親打我，因為我恨少犯大錯誤，被他逮住。我最怕的是那種氣氛，只要父親一回來，家裡的空氣就涼了，冰凍了，一切都變得冷颼颼的。我在心裡強烈地感覺到，我怎麼做也沒有用，你看不上我，你不會喜歡我的。你眼中從來就沒有我。

最令我傷心的，就是這種被遺棄的感覺，並且，由於父親非常明顯的偏心，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父親從來就掩飾他的偏心，他偏大兒子和老兒子，一看到他們，臉上的褶褶都笑開了，但是，見到我和我二哥，就好像沒看見一樣。

多年來我不理解，為什麼兄弟四人中，我和大哥的感情不像和二哥那樣親？我們都是一個娘養大的，大哥對我也很不錯，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躺在炕上啃大蘿蔔，記得我可以吃飽飯了還是在大哥上糧庫工作之後，可是，為什麼我對大哥就沒有對二哥那麼親呢？想了幾十年，我終於想明白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父親偏心。結果，不自覺之間，父親越偏向誰，我和誰的感情就越疏遠。

那麼多年中，我多麼希望父親能正眼好好看看自己的三兒子，能給孩子一點點溫情的表示，能夸一句“兒子，你真有出息。”沒有，從來就沒有。當我工作後我省吃儉用把一年從嘴上省下來的錢遞給父親時，我多麼盼望父親能說一句：“兒子，你真孝順。”能問一句：“孩子，你這錢是乍省下來的”。沒有，一句也沒有。反而因為我不滿意把這些錢分給並不缺錢花的哥哥和弟弟，父親就說：“你從小腦袋後面就有反骨，我早就把你看透了。”

我的心涼透了。

幸好我還有一個母親，一個心疼我的好媽媽。

打我懂事後，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知道，母親會笑着看我，她的臉上充滿了慈祥；我知道，哪怕我做了一點點的好事，母親都會說，孩子啊，你真懂事；我知道，母親以我為驕傲，我哪怕給母親一分錢，母親也會說，孩子，你怎這麼孝順啊。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卻老掛掛家裡。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在母親的心中，我和哥哥弟弟都一樣，媽媽說：“我真是有福了，你們哥們四個，你兩個姐姐，個個都這麼孝順，個個都有出息。”

媽媽從不偏心。

記得六十年代初期，全國鬧大饑荒，我們家裡晚上只能喝點稀粥，有時是稀溜溜的玉米麵粥，有時是高粱米粥，稀得都能照出人影來。但就是這樣的稀飯，也不能可勁地吃飽，限量，一人一碗。母親總是最後一個吃飯的，她吃不了幾口，就把碗裡的飯，給這個孩子一羹匙，那個孩子一羹匙，一人一羹匙，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母親一邊分，一邊說，孩子，你們吃吧，媽不餓。你們現在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媽沒能耐，讓你們跟着受罪了。

躺在炕上，我曾經假裝不明白地問母親，媽，你說真話，你偏不偏心？

母親堅定地說，不，我不偏心。

我繼續假裝認真地說，我看你偏心，跟我爸一樣，就偏我大哥。

母親說，孩子，你這可是說昧良心的話了。媽啥時偏心過？你們哥幾個，哪個我不心疼？我看哪個都喜歡。做媽的，能不一碗水端平嗎？

我笑了，說，媽，是逗你玩的。你不偏心，你要是像我爸那樣偏心的話，兒子就沒命了。

說完了，我好難受。母親說，孩子，都過去了，就別想了。

我什麼也不想多說了，就說，媽，謝謝你。

          我說，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