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會忘記

                             范學德

九月五日，送走孩子上學後，我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地發呆，沒有激動，沒有悲傷，就那麼呆呆地坐着，腦袋一片空白。坐累了，我就躺到了沙發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來時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多了，腦子疼得很厲害。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電話鈴聲響了，《海外校園》編輯部召開電話會議。我什麼話也不想說，大家問我怎麼了？我說，我母親過世了。兄弟姐妹安慰我，好像每一個人都說了幾句話，可我卻一句也沒有聽到耳朵里。但他們的聲音，令我的心溫暖了一點。

兩點鐘會議結束，我又坐到電腦前，想寫點什麼，可精力老是集中不起來，寫不下去。

三點多了，去鎮上的高中接兒子回家。車剛開上我們家後面的聖馬利亞路，突然我在心中輕輕叫了一聲“媽”，緊接着，淚水就止不住了。 我一邊開車一邊哭，哭了整整一路。

在學校見到兒子時，我強止住了眼淚，但還是什麼話也不想說，載着兒子就往回開，兒子喊了聲“爸”，我答應了一聲“嗯”，他不說什麼，我也不說了，可眼淚卻止不住了，又開始一個勁地流。兒子把紙巾遞給了我，我擦了一把。剛擦乾，眼淚又流出來了。

兒子輕輕地拍我的肩膀，說，爸，別哭了。奶奶是去天堂了。

我說，爸爸知道。可爸爸卻再也見不到媽媽了，爸爸心裡很難受。

兒子說，爸，我們應該感謝上帝，你看，這個暑假我們全家都回去了，還呆了那麼長時間，奶奶看到了你和媽媽，也看到了我和妹妹。奶奶心裡多高興啊。

我答應一聲嗯，但心中的悲痛還在那裡。

我不能一下子就把這悲傷抹去，讓一切很快就恢復正常。不，母親走了，這件事不會很快就過去。我生命中這個最美的片斷已經定格了，它永遠也不會繼續，這痛將伴隨我直到生命的結束。

我不會忘記母親，永遠也不會，儘管這給我帶來痛苦和悲傷，但只有透過這悲傷，才能品嘗到生命的喜悅。這就是，我體驗到母親的生命更深地進入到了我的生命中，我再也撫摸不到她的身體了，但她的心靈卻突破一切時空的限制，融入到了我的心靈之中。

進入我的悲傷之中，我不是讓自己被淚水所淹沒，而是敞開自己的心，接受主的安慰，孩子，我知道，母親的愛，是你在人間的家園。不要怕，你不會失去這個家，因為我會以永遠的愛愛你，我的恩典和慈愛會伴隨你一生一世。你不會成為孤兒，你是我的愛子，我愛你直到千秋萬代。

把痛苦的思念化為感恩的讚美，讓辛酸的淚水變成喜悅的浪花。這是一個感恩的時刻。感謝母親，感謝上帝把這樣一位母親賜給了我。感謝母親把上帝的愛注入到了我的生命中。感謝上帝接納了我的母親，使我們都成為上帝的兒女。感謝這個世界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我母親的家，不然的話，無論母親晚年怎麼享福，無論母親多麼高壽，她終究要走，如果這一走，就是天人永絕，那麼，無論什麼樣的輝煌，都將褪色；無論什麼樣的安慰，都將空空洞洞。

在悲傷的最深處不是虛無，而是盼望，並且，是拋離了對人間的一切盼望的最後盼望，那是唯一的盼望，是自天而降的盼望：死亡已經被戰勝了。

我想起了好友黃安倫，當他的愛子突然身亡時，他也一再問主，為什麼？但上帝的話，給了他希望。《哥林多前書》第十五章中，保羅說：“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死啊，你的毒鈎在哪裡？死的毒鈎就是罪。罪的權勢就是律法。感謝神，使我們借着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勝。”

借着主耶穌，我們早已戰勝了死亡！在《啟示錄》中，上帝允諾我們，有一天，當號角響起的時候，我們不僅會“復活”，而且還要與“基督一同作王一千年”！

我聽見有大聲音從寶座出來說：“看哪！神的帳幕在人間。他要與人同住，他們要作他的子民；神要親自與他們同在，作他們的神。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主說：“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

又說：“你要寫上，因這些話是可信的，是真實的。”

主啊，我願意信。

34、這個家不能散啦

九月六號早上，我給大哥打電話。謝謝他這些天來的辛勞。他說，學德，你別難過，媽的喪事辦得很好。

我說，我知道。我只是想跟你說幾句話，多照顧一下自己的身體。媽一定願意看到我們好好地活着。

大哥說，你放心吧，沒有事。

又是一個人呆在家裡。思念母親的時候，想起了我們兄弟姐妹，這些年，我們先後長大，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但母親在，大家總會聚到一起，每一次我回國探親，兩位姐姐都從外地趕回鳳城老家。平時的時候，周末了，哥哥和弟弟也會到二哥家，看望老人。不止是他們，還有他們的後代。那大概是最美好的時刻，母親一到那兩天，眼睛就亮了。一聽到大門響了，就問，誰來了。有的時候，孫子，重孫子，還沒有進屋，在院子裡就喊：“奶奶，我來了！”“太奶，我來了！”母親總是說：“來了啊。”

以後，我要是回老家的話，再也不會聽到母親說一句你回來啦，再也看不到了她的笑容。吃飯時，不會再聽到她勸我再多吃點，躺在炕上，不會再有那樣沒完沒了的母子談心。坐在院子裡，我不會再感受到身旁的母親注視着自己的目光，出門了，我不會再想母親現在正惦記着我早點回家……

母親不在了，家就沒了，我也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

整個上午，心都在痛。

下午開車接孩子回家。開車不一會兒，我突然想到，母親不在了，這個家會散了。母親一手建立的這個家，會沒了。一想到這裡，淚流滿面。

但我知道，母親不希望我們兄弟姐妹散開，她希望我們永遠親如手足。

想起了大哥。多年來，由於父親的偏心，我和大哥總是有些隔閡。記得零六年回國過年的時候，侄兒開車到機場接我，我在歸途中說，只是在這些年我才明白了，我之所以和你爸不那麼親，最初就是由於你爺爺太偏心了。爺爺偏心你爸，我不敢跟你爺爺直接對抗，就把氣轉移到了你父親的身上。

春節期間，有一天和大哥一句話不合，我們大吵了一場，母親很傷心，我自己也很後悔。後來，母親勸我，我還是覺得自己委屈。

回美國後幾次想為什麼會這樣，反省自己，我看到，多年來，我對大哥有一些偏見，在兄弟姐妹面前，也不夠尊重他。即使在我出國後大哥多年來盡力照顧我岳父一家，我也很少說謝謝。

如今母親走了，她再也不會勸我了，勸我多去看看大哥大嫂，勸我別生大哥大嫂的氣，一再告訴我你大哥真孝順啊。我知道母親的心，她要我們兄弟彼此寬容並且忘記彼此的傷害，她盼望我們兄弟永遠和睦，相親相愛如手足。

父親過世多年了，如今，連母親也過世了，我們親兄弟之間還有什麼不能彼此原諒的呢？

我請哥哥原諒我的一切過失。

哥哥說，都過去了，沒什麼。三弟，你好好照顧你自己，照顧好家。

我跟哥哥說，大哥，媽走了，你就是咱家凝聚的中心了。這個家可不能散啊。

哥哥說，老三，你放心好了，不會散的，不會散的。

二哥幾次告訴我，自從母親過世後，大哥和我們更親了。在大嫂病逝後，二姐放下家中的事，回到老家，陪了大哥好長一段時間，姐姐說，都這時候了，我不陪陪你大哥，誰陪啊。老弟還是像從前一樣，一口一個大哥，大姐在電話中說，她一直為我們兄弟姐妹禱告……

兄弟和睦相處，這是何等的美好。

沒有想到，母親雖然在肉體上離開了我們，但她的心，她的愛，依然和我們在一起並把我們維繫在一起；並且，由於母親活在我們心中，由於我們共同地感受到了失去母親的痛苦，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更深了。這不斷加深的手足之情，就是母親的生命在我們生命中的延續，只要我們都愛母親，這延續就會持續很久很久，直到我們離開這個世界。

二零零五年我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遠在中國的母親。我說，媽，謝謝你。兒子今天謝謝你。

母親只說了一句話，兒子啊，就說不下去了。

我說，媽，你什麼也不用說。兒子今天只想告訴你一句話：媽，謝謝你。我真的感謝你。媽，我愛你。

寫完關於母親的文字，我還要說這句話，媽，謝謝你。我真的感謝你。媽，我愛你。

並且我還要說，主啊，感謝你，把這樣的母親賜給了我。

文章開始於 2006.9.5 凌晨，

2007年年底完成初稿

2008年復活節二稿

2009年2月2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