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再也不會這樣過年了吧

                                        范學德

        1. 三十清晨

坐在開往芝加哥的早班列車上，看着身前身後的美國人，我想家了。我想起了年邁的母親，想起了姐姐哥哥和弟弟。今天故鄉是大年三十。過年了。想着，想着，我流淚了。

我想起過小年前的大掃除，要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地迎接大年。八九歲的我頭上蒙一個破毛巾，拿個長長的掃帚，東一下西一下地掃，要把藏在牆角旮旯的灰塵統統趕出來了。

弟弟幫我忙，一聲聲喊，三哥，這兒還有灰。

　　長大後才發現，雖然年年還大掃除，但我靈魂里的灰塵越積越厚、越掃越多了。我不得不問自己，我的心哪，你的黑暗到底有多深？我問了許多年，無數次，問得我心寒、意冷。我甚至問蒼天，但蒼天高高在上，無言、無語。我茫然了。

為什麼啊，我的心啊，你為什麼有這多的黑暗？

　　2.  家就是家。

　　那是1990年吧，獨自一人，我拖着疲憊的身心從瀋陽趕回老家過年。太累了。我只想在親人溫暖的目光中，讓那剛剛受過摧殘的心不再流血。

　　三個小侄女把我輕輕地拽到一邊，打開一卷年畫讓我看。畫是她們用攢下的零花錢買的。“你得先閉上眼睛。”

　　好吧。

　　“睜開。”

　　好吧。啊！好可愛的年畫：幾個胖胖的小男孩正在戲水，笑臉張張，還有鮮花朵朵。

　　小侄女們又命令我閉上眼睛，睜開；再閉上，再睜開。我不敢再看了。一張接一張的年畫；畫的都是天真爛漫的小男孩。

　　她們要我和她們一起把年畫貼在爺爺奶奶的房間，貼在我休息的房間。我強扮笑臉和她們一起貼年畫，但心已木然。

哥哥和弟弟的四個孩子中，只一個男孩。於是，就連三個小女孩也盼望她們能有個小弟弟。爸爸更是想再有個大孫子。

小姐姐們盼了好多年，終於盼到了個小弟弟羊羊。又盼了兩年，才親眼看見了回國探親的小弟弟。她們親他，抱他，給他買好吃的，領他四處玩，問他想不想大姐姐，喜不喜歡小姐姐。她們告訴他，你是中國人，你的家在中國。

　　你們知道嗎？昨天羊羊還問我，爸，什麼是過年？他不懂得為什麼中國人那麼盼過年？過年，為什麼要回家？

是啊，回家尋找的是什麼？是歸屬與接納，還是愛？也許是平安，是安寧。也許什麼也不是，回家，就因她是家。

爸爸看到小孫子後僅僅過了一年，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在離世前，想看看再過半年就要問世的小孫女，但終於未能熬到那一天。而從未見到爺爺的孫女，多年後一說到這點，她就流淚。

　　3.  媽媽

　　列車在行進，我一再想起了慈愛的老母親。媽，你現在是看着大家包餃子吧？媽，你知道你此刻一定會掛念我們。媽，兒也好想你，過年的時候比平日裡更加想念你，想的心都疼了。

　　媽，兒子謝謝你。你的養育之恩兒終生不忘。靠着爸爸每月掙的四十多塊錢，你居然把我們姐妹兄弟六人拉扯大！這其中的艱辛，兒怎麼也無法想象。媽，為了我們弟兄姐妹不被餓死，你操碎了心，累壞了。媽，沒有你，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又想起了去年回國探親的情景。轉眼間又要告別家人。那一天我說，媽你不要下地送我。她快八十歲了，身患半身不遂十多年。但我媽媽堅持拄着拐杖下了地。我說，媽，對不起你，這次回來沒能天天在家陪你。兒子沒有辦法，不能不出外去傳福音，一走就是好幾天。

　　媽你笑着說，沒事。孩子你走吧。回去好好照顧兩個孩子。

每走一步，媽媽就要喘一口大氣；走幾步，就得歇一下，但她還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門口。“媽，勸你別走了，別再送我們了。就站在家門口看着我們離開吧。”

媽媽笑着說：“孩子，讓我送送你們吧，這一去這麼遠，還不知道你們哪一天能再回來。”  

媽媽又一步步挪到了十來米外的院子門口。

　　“媽，你多保重啊！”“媽，你回家吧。”“媽，我還會回來看你的。 ”

我不敢再回頭看母親了。但還是忍不住回了頭。我真害怕啊，爸爸已經沒了，我不能再沒有媽媽。

媽，你要多保重啊，你在，孩兒就有個家。

　　4.  回家過年。

從我記事起，就不見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回家過年。我覺得好奇怪。大了才知道，原來那十幾年間，為了多掙那三五圓人民幣的加班費養家糊口，爸爸留在工廠值班。除夕夜，大年初一，父親的心是何等的淒涼，但我從未安慰過父親一句，甚至連謝謝也沒有說過一句。

大姐大學畢業了，被分到外地工作。隔着山山水水，年復一年，她趕着回家過年。然後是二姐。再然後，是我。年年歲末，急急忙忙地趕火車，趕汽車，趕在大年初一前，回家過年。

　　直到聽爸爸媽媽高興地說：“回來啦，累不？快上炕，熱乎熱乎，快吃幾口東西。”

　　累。不，不累。到家了，過年了，累也是甜的。

　　年年回家，回家過年。

　　直到一九九二年，我在美國，再也無法趕回家過年了。從那年起，整整過去了七年。即使在夢中，我也回不了過年時的家。

哪一年，我能再回家過年？但那時的家，還會是原來的那個家嗎？爸爸已經走了。

不想了，不敢再想了。

踏雪走在芝加哥城裡，雲在天上飄。我這顆想家的心哪，你能在哪裡停下腳步？這麼多年來，自己就好像是一隻孤舟，獨自在大海中漂泊。長在小鎮裡，渴望到大城市中見見世面，接着又出國，今日，又渴望回家。

漂泊，似乎成了宿命。漂泊的遊子啊，你為什麼要回家？回到家中，你為什麼還孤獨？茫茫宇宙，茫茫人海，那使我心靈安寧的永恆家園在哪裡？

直到那一天，我找到了耶穌，親愛的主。我回家了。  

上帝的慈愛目光，是我靈魂的家園。

　　5.  全家團圓。

中國已經是三十夜裡九點了，全家人該坐在一起包餃子了，接着，吃年夜飯。小時候還守夜，大年初一一起來，迷迷糊糊的先拜年。“媽，過年好！”“好。好。好。”

全家人在一起，一個也不少，團圓。

　　死亡為什麼來得那麼快！去年臘月初八，爸爸離開了我們。從此，全家團圓成了一個永遠圓不了的夢幻。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人哪，你為什麼卻偏偏執著地追求着團圓？主耶穌，我感謝你！你讓我看到塵世的別離，不是天人永絕。團圓不再是難圓的夢。信你的人，有永生。

　　今日，美國的三十清晨，故鄉的三十深夜。我要奉耶穌的名禱告。慈愛的天父，我想念我的親人，求你用你的慈愛伶憫他們，保佑他們平安，呼召他們成為你的兒女。天父啊，雖然今年過年的時候，我無法和親人團圓，但我等待你答應我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和我爸爸在天堂相見，永不分離。

初稿寫於1997 年年三十，在去往學校的列車上，含淚就初稿。

修訂於2025年，七十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