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管惟炎: 落葉 |
送交者: 沈君山 2005年02月01日12:36:17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送交者: 2ajy 2005年1月27日11:52:13 落葉 十月底一天的傍晚,我照例到清華的大操場去散步。和往常稍稍不同的一點是還帶了一本書的草印本,準備在散完步後,到操場後面山路旁的椅子上去看。 我第一次看這草印本是2002年底。也是在這大操場,碰到也在散步的管先生,他照例的慢下來,陪我一邊走一邊閒聊。他告訴我口述回憶錄已經完成,相當滿意,準備出版,要我先看看,並且要我「寫幾個字」。 當天晚上,他就把書稿和序一塊兒拿來,我仔細的讀了序,也快快的翻閱了本文,一口氣的讀完了(當然有些地方是跳過的),很感動,也屢屢的掩卷反思。過了兩天,把書還給他,說等出版時,一定為它「寫幾個字」。 後來,我們在操場上還碰了幾次面,卻再沒提起此事,只是隱約知道出版的事正在進行。然後,就是2003年三月二十日,完全沒有預知,連手也沒有揮一揮,管先生就忽然的走了。 幾位朋友商談管先生的遺事,知道出版回憶錄的事,進行並不順利。雅明兄接洽了幾家出版社,都不太願意接;傳主在台灣的知名度不高,台灣的讀者,對大陸上建國前後一個紅專樣板的故事未必有興趣。管夫人來台短短三天,對出版本書也表示強烈的保留意見。這樣,出版的事就擱下來了。 2004年2月,雅明休假在美國,希望我協助完成出版的事,並且寫了正式的授權書。他在美那段時間,我的確也接洽了幾家出版社,但都碰了軟釘子。出版是極現實的事,台灣這麼一個小小的市場,一年有五六萬本新書上市,有些書送到書店,還沒上架,就原裝退回出版社,一個出版社,賠個幾次,業績就會由盈轉虧,再多幾次可能就撐不下去。 所以,最後還是回到原點,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天下文化協助發行。清大出版社是彭宗平教授的得意傑作。當時他任教務長時,有一天,他很興奮的告訴我,清大出版社終將成立,會幫學校開源。大學有個自己的出版社是好事,但是要靠它開源?我是極度懷疑。果然,出版社成立後爭取的第一本書也就是吳大猷先生的「Lectures on the Kinetic Theory of Gases, Non-equilibrium Thermodynamics and Statistical Theories」,這是吳先生晚年盡瘁心力之作,但所講的是一個偏僻冷門的領域,所用的是嚴謹古典的方法,書名是如此的詰屈聱牙(但此是吳先生自定的,誰也不敢改一字),其銷路可想而知。為了出版此書,出版社還認真的來和吳大猷學術基金會協商(因為吳先生家屬把吳先生著作的權益轉贈給基金會了),基金會當然慷慨同意,但後來究竟賣出幾本,我屢次相問,宗平都支吾其詞,漸漸的也就成為學校最高機密,諱莫若深不便觸碰的數字了。 但這也許就是清華之所以為清華吧。新竹清華的建校校長梅貽琦有句名言:「大學之大不在大樓在大師。」但大師之所以為大師不只授業還要傳道,更要領導風氣,這在以理工為重的新竹清華大學,要想承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四位真正大師之餘緒,就非常困難,而大師之為大師也還有必要的一點,人品風格可為當世典範,學校當然也要有她的格。清大出版社年來出的書不多,但都夠格,不與時俯仰,其事雖小亦足以窺大,很值得我們清華人引以為傲,只可惜在一切向「錢」看的今天,這樣的風格恐怕也維持不久了。 出版社的問題解決,管夫人的意見卻成為出版最大的阻力。管先生去世後管夫人大部份時間居留美國,她從美國打電話回來,反對此書此時出版。而且表達的方式,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明確。她和我在電話中說着說着就哽咽起來:「你們外邊人不知道,這書的出版,會給我們管先生的家屬帶來多大的麻煩!」隔了三千里的重洋,還能感覺到電話中傳來的恐懼和不安。 我確實不知道不了解,被管夫人這樣一說,就又把管先生的回憶錄再讀了一遍。橫看豎看,怎麼都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反右文革的回憶錄,我也看多了,比這本回憶錄寫得凶的多得是,惟一不同的是最後幾章里,管先生顯露出來的倔勁兒。我讀到那兒,都不禁「唉」一聲;真是個倔老頭!人家容着你,打馬虎,可你卻還纏着去爭是非、爭黑白、天下事,除了碁盤上,那有那麼黑白分明的?但也就是這股倔勁兒,讓管先生在科學領域中,得到真實的成就,在社會活動里,得到真誠的尊敬。說不定,說不定哦,原始共產黨員也就是靠這股倔勁,贏得天下的。不過,管先生管夫人那一代,肯定為此付出太沉重的代價,到今天成了驚弓之鳥,再怎樣也不願多惹是非了。 在那個時代,你一定得遵命講一些自己不相信的話,現在你可以不講自己不相信的話了,這叫做沉默的自由,從孩提時起,把沉默的自由當作空氣一樣自然享受的人,就像不了解空氣的可貴一樣,當然不會了解沉默自由的可貴。但對那曾經經過一切的一代,卻不會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已經可以不講自己不相信的話了,幹嘛還要爭着去講自己相信的話呢?」他們會這樣想。 我雖然不懂管先生的回憶錄有什麼不妥,卻還懂管夫人為什麼會如此不安,而出版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 秋去春來,2004年9月雅明從美國回來,又談起此書,他在美國也接到管夫人的電話,回來後又接到管夫人的信。一些清大物理系的同事,也接到類似的信,主要是附上一封以我為對象,要求不要出版的正式函件,寫得很嚴厲,有點依法論事的味道。 看來此事總要作個了斷,就問雅明,究竟還想不想出版?「這本回憶錄,你才是正主!」雅明想了好一會兒,回答是肯定的,我就說,那我幫你去問問。 問問的結果是;依法而言,管先生已經讓雅明錄音,並有書面授權,授權書是2002年3月15日簽的,確有「此項錄音內容之發表,應在事先得到管惟炎教授同意」的但書,但一年之後,此書完成,管先生寫了序,又給不只一位朋友傳閱,顯然是同意出版,因此法上絕無問題。 再說理,雅明和何淑鈴女士為此書作了二十餘次每次二小時許的錄音訪問,編排整理又不知若干次,因此,此書傳主雖是管惟炎,作者事實上是李雅明,就此「淹」了,對雅明太不公平,這是系上朋友共同的看法。其實,雅明編這個回憶錄,完全是義務的,只是希望為歷史留下一個記錄。 剩下來就是情了,出版了給管先生家屬添麻煩,不出版又讓管先生遺願未了,也對雅明不公平,怎麼辦呢?這可真令人為難了。 因此,這一天我帶着書稿來大操場,準備再看一遍作個決定,在這操場上,管先生第一次向我提起此書,也許他在天之靈,可以引導我吧。 清華的大操場是很有特色的,它是一個確確實實的公共財,也是一個有機體。晨昏午晚四時之景不同。當然,不是操場本身有什麼變化,是在那兒活動的人不同。 大約清晨四五時,第一批活動者就從十八尖山下來,他們是附近眷村的老榮民老榮眷,清早出來活動,操場是必經之途,有那麼固定的幾批人,帶頭的也很固定,一路走一路揮着拐扙,回憶往事評論今事。鄉音很重,語調也很權威,大概是從前帶部隊養成的習慣。初時七八人一夥,後來慢慢凋零,近年兩三人也是一組,或者竟有踽踽獨行的。六七點後,這批人過去了,就有早起的教職員,他們不成群結隊,是一個個的獨行俠,走得很快的穿過操場,幾年前劉炯朗校長就是代表的一員,七八點鐘以後,操場就寂靜起來。從前是有升旗典禮的,八九年前,一位自由派的訓導長,認為強迫升旗沒有意義,改為一周一次象徵象徵,後來也維持不下去。現在,在這一段時間,老師去研究室,學生去課堂──當然也有賴在床上的,操場就很安靜了,直到午後,開始有上體育課的,才又有了生氣。下午四五點,是大操場最熱鬧最多元的時候,除了上課的學生,練氣功的,打截拳的,愛人太太小孩小狗全都來了。跑道上擠得滿滿的,練百米的,呼一下就過去了,但也有才牙牙學步的小baby,搖搖晃晃的在路中間晃,小狗前前後後的竄躍護衛着,baby們笑得好開心,這是他們試探這花花世界的第一步呢。 這些人中有一個我,肯定是全操場走得最慢最丑的,幾年前,剛退休時,學生還認識我,多有停下來說聲校長好的,漸漸的,當然都不認識了。一個雪白頭髮一扭一扭的中風老人,有點礙路,可也不比那小狗小孩更礙。有那資深的學長,向剛入學的新生指點着說:「那是我們的老校長呢……」 「哦!」新生用眼角瞄那麼一瞄,一個蹣跚佝僂的影子罷了。 有一段時期,在我散步的時候,常有一位女教授帶着她實驗室的研究群一排展開的在跑道上呼嘯而過,第一次越過我時,總會齊聲的叫一聲「校長好!」這位女教授的研究教學都挺出色,卻以「制衡」校長為己任,在做校長那一段時期,我真是吃足她的苦頭,不過因為她研究教學出色,總忍讓着,其實內心還很尊敬她。後來我退休了,階級的矛盾沒有了,再後來又中風了,成了殘障弱勢族群的一員。弱勢族群,那是她要保護的。於是,我們的關係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出院返校那天,完全沒預警的,她還捧了一大束花來獻給我,那一刻我真是激動,眼淚直在眼眶打轉。所以,當她第一次帶着她的研究群橫掃而過,叫「校長好」時,心中是充滿着溫馨的。但是,後來有一次,兩三天沒去操場,再去時,她們又過來了,學生們叫「校長好」,教授卻回過頭來問:「怎麼前兩天沒見你呢?」我支吾的呢喃了兩句,一聽就是藉口的解釋,好在她們很快的跑過去了,但不久又遠遠的跑回來,那時心中竟惴惴起來,好像小學生逃課被老師抓着。我為什麼還怕她呢,真是的!好在一段日子後,研究群還來,教授卻不來了,有一次在路上碰見,她說是改爬十八尖山去了,也許吧,但總覺得這就把我們扯平了。 還有一陣子,有一位教授聽說是癌症末期,外表卻看不出來,每天下午到操場來散步,見面也常寒喧,但走走走走的後來就不見來了,再後來收到訃聞,才知道他已走了。 還有一陣子,在操場北角的一隅,常有一對穿了運動服的學生,靠在一起,往往是女的幫男的推拿按摩,是一起訓練什麼的選手吧,但看得出來是相愛着,一推一瞥都是柔情,溢滿了禁不住的要流出來,把四周的空氣都電化了。哦!青春和愛多麼的好,每經過那兒,我都感受着也感動着。 夕陽已經快沉下去,我從操場西端繞過欄杆出來。操場東西兩端,是完全不同的景象,東端是入口處,總是擠滿了人,充滿了各種活動,西端卻是靜悄悄的,欄外有一條鋪了薄薄一層柏油卻又斑斑駁駁的土路,向後山延伸上去,路旁有一張洋鐵皮做的,可容兩三人坐的靠椅,就這麼孤伶伶的一張,似乎被人遺忘在那兒。而且自從放在那兒以後,似乎也沒有什麼人坐過,我是那少數曾經的坐客之一,有一次還是和管先生一起。 稍稍的把椅子拂了拂,就很快的坐下來,今天走了三圈,可真累了,攤開書稿,想把那最後兩章再看一下,可沒一兩分鐘就打起盹來。打盹真好,老人是最能打盹的。坐着坐着,不管什麼場合,就打盹了。老人的記憶中,有太多的往事,一生的往事,在打盹中都跳躍出來,結合了想象自由的飛翔。身體不聽使喚了,但想象卻禁錮不着,四十九年前,當時還是滿頭黑髮青年的老者,曾陪着梅貽琦老校長來新竹看校地,當然不是這兒,是現在已是校門的光復路口,但那通往深綠的土路豈不似曾相識?全校只有十八個學生,卻要八十一甲地,人家問:「幹嘛要那麼多?」老校長說:「將來有用嘛!」真的,現在還嫌少呢! 遐想又回到那看台北端依偎着的情侶;二十四年前,已經深夜,他和她從梅園下來,也是依偎着,穿過操場,一道刺眼的燈光,忽然亮起,直射過來,一聲大喝:「誰……!」但是聲音馬上小下去,電筒也很快關熄,原來是校警在巡夜,要抓……,抓什麼?卻抓到了個院長!連聲的道歉:「哦哦哦,是沈院長,對不住,對不住……」 三個尷尬的人影,很快分開,校警急急忙忙像小偷般的逃走,他和她分得開開的,連手也不敢牽,連夜的她就趕回台北了,二十四年,快四分之一個世紀了,現在她在那兒?還記那操場驚魂的一夜嗎? 夕陽的餘暉穿過層層的深綠,像一根根精心編織的黃金絲線,灑落在老人雪白的額頭,多麼安詳,多麼寧靜,誰能想象,那安詳寧靜的面容下,卻澎湃着如此的熱情? 但那是青春和愛的迴響呀,誰知道,誰知道呢,那迴響還能再來幾次? 最後的陽光,溫柔的拂過,老人微微的睜開眼,一片落葉,正緩緩飄落。台灣的樹,雖在深秋,也從不凋盡,新竹風大,葉子不等黃透,幾番風雨,就帶着殘綠,飄落下來。今天的風,算是溫和的,可那落葉,並不直接落下,東邊一盪,微微的翹起,一個轉折,一個俯仰,西邊的一晃,再一個轉折,一個俯仰,又盪回來。它是在跳舞呢?這是它生命的最後一幕,下得好好的,認真的跳,終於落到地面,混入先來的枯葉。時辰到了,就必須走。但是不,一陣風過,它又飄起,迴旋轉折一番,對生命,它是多麼留戀,但是,時辰到了,它還是得走,終於落入塵土,這次它不再起來了。 老人忽然想起《真善美》中的一幕,so long, farewell 的歌: They compel us Cuckoo, cuckoo To say goodbye .Cuckoo! to youSo long, farewell, auf Wiedersehen, adieuAdieu, adieu, to yieu and yieu and yieu……。 七兄妹一個個優雅的在舞台上舞着,但時辰到了,就必須告別,告別那一生的故鄉,從舞台上直接隱入深山。那最小最可愛的一個,卻不甘心,已經去到幕後,還伸個頭出來,搖搖可愛的小手,做個可愛的鬼臉,她還得謝幕呢。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莊子曾經這麼說過,用來形容這落葉的告別,再貼切不過。其實大自然的生命,何嘗不是如此,愈是優雅美麗生氣蓬勃的,愈是如此。獅子、獵豹,面臨生命最後一刻的時候,總覓一陰涼隱蔽的所在,輕輕的跪下,頭一垂,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了。早早就等着的禿鷹胡狼,很快的來收拾殘局,這原是自然的法則。象有象牙谷,知道天命將盡的大象,會自己走到那兒,接受自然的結局。當然也有長途跋涉中死亡的大象,在旅途中走不動了,很想休息一下,但這一倒下,卻不會再起來,旅伴們圍繞着它,盡力的鼓勵,實在不行,躺下了,還用長鼻去協助,去鞭策,但爬不起來了。 旅程必須繼續,象群只好離去。旱季過後,它們又回來,昔日的旅伴,只剩下一根腿骨。領頭的母象,用敏感的長鼻把腿骨捲起,用鼻指輕輕的撫摸,其它的象,圍繞着慢慢的轉,掀起鼻子發出低沉的吼聲,它們在唱輓歌呢!但旅程必須繼續,輕柔的放下腿骨,在老母象帶領下,象群離去了,但還有一隻最後的,也許是它的子女,也許是它生前的伴侶,留下來再用鼻子捲起腿骨,用鼻指撫摸,一次,兩次……,終於放下,孤單的影子,追上同伴,一齊走了。 多麼感人的畫面!但是人,萬物之靈的人,對於死亡,生命中那麼重要的一個過程,又是怎樣的處理?身體扎遍了針,瓶瓶罐罐掛滿全身,再沒有那樣的醜陋,那樣的沒尊嚴。自己痛苦,家屬煎熬,社會負擔,真是三輸的結果。 這就不得不想起愛因斯坦。彌留之際,醫生秘書們問他,有什麼遺願沒有?他先問死亡是不是很痛苦,醫生說:有一點,可很快就會過去。愛因斯坦說:「那我就安心了,我已做到我此生可能做到的,了無遺憾,唯一希望的是,你們能讓我有尊嚴的走。」因此,愛因斯坦完全沒用人為的方法延續他的生命,床邊小几上放着沒有做完的計算,停筆在手無握管之力的時刻,自然而有尊嚴的走了。 但是有幾人能像愛因斯坦這樣理性,這樣幸運?哭哭啼啼的家屬,總在身邊拼死拼活用各種方法延續將逝者的痛苦。我自己是寫好了安寧死亡的遺囑,也做好樹葬的打算,但最後能否如願,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樹葉飄落下來,那是一個個體,相對於它,有幾百幾千片樹葉的樹是一個群體,但相對於整片樹林,單株的樹又是一個個體。個體的生命是在發揚延續群體的生命,今年不去舊黃,明年哪裡來新綠?這道理我們都懂,但是,站在落葉的立場,它的生命卻是它唯一的,就這麼來一次,沒了就是沒了,全沒了,可不只是統計數目中小數點後的一位,怎能不珍惜呢? 這就想起管先生來。也曾吸取陽光,也曾承接雨露,努力地為樹的茁壯,做過一番貢獻。但是一陣風雨,被吹離故枝,從此飄零,再回不去。那葉片還綠着呀,為什麼呢?不過是想做一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中國人罷了! 「做一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中國人」,多麼謙卑的一個願望,但在今天不容易。海峽彼岸,穩定壓倒一切,什麼自由意志,只要一點點牴觸到穩定,哪裡怕只是某個單位某個個人的穩定,就必須排除。海峽此岸,中國人已愈來愈成為異類,是中國人就不是台灣人,不是台灣人當然就不愛台灣,一切中國,歷史的文化的,都要排除。管先生那麼稚子般天真地珍惜的中華民國身分證,中華民國究竟是什麼呢?共產黨鄙夷它,1949年後就不存在的一個幽靈,民進黨怨恨它,一個外來的政權,讓人聯想起二二八、高雄事件這些悲痛的回憶。國民黨也想揚棄它,真是一個累贅,每到選舉就躲得遠遠,能不碰就不碰。 但十分弔詭,這樣一個被各方鄙夷,怨惡,揚棄的符號,竟存活下來,而且活得愈來愈堅定,現在連阿扁都來擁護它,你說政治弔詭不弔詭? 天慢慢昏暗,暮色籠罩下來,風也慢慢大起來。該回去了,繞過欄杆,風卷着黃沙,滾滾呼呼的橫過跑道,操場早已沒人,明天當然另是一番氣象,又會熱鬧,又會充滿了人。明天,永遠會有明天,但對一個老人,過一個明天就少一個明天,連清華大學的名字也快消失了。那可是他看着誕生的呀,悲哀洋溢全身,蹣蹣跚跚的,老人橫過操場。 回到家,就給雅明通了個電話:「出版吧,我和你一起負責,老管在世,他一定會要出版的,我今天去了操場。」 管夫人,對不住了。但可以向您保證,這本回憶錄現在只出繁體字版,銷路不會超過一千冊,不會激起波瀾,恐怕連一絲漣漪也不會,我們只是想留下一個紀錄,一位原來有熱情有決心的革命青年,做了一輩子的科學家,最後,為了做一個有尊嚴有自由意志的中國人,流落異鄉,有家難歸,也許,也許,若干年後,這本回憶錄可以在他的故土出版,他的學生,他的子孫,翻閱之後,會認識到一個倔強高貴的靈魂,曾這樣的過了他唯一的一生。 管夫人,你已經盡力了。所有一切責任,政治或非政治的,雅明和我共同分擔,我們對管先生負責,也對中國的讀者負責,中國畢竟不再是文革的中國了。 (本文2005年1月1日及2日,刊登於聯合報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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