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25日起，紐約聯邦法院開始審一個售賣名畫贗品的案子，被告是紐約曼哈頓最古老的畫廊，原告是紐約的超級名流夫妻。這個案子鬧了好多年，是不是藝術圈的 都挺關注，案子裡包括了：一堆賣了8千萬美元的假畫，一個名聲掃地關門大吉的上流畫廊，還有一個逃回國的中國藝術家背後略顯悲情的故事。
我們一個一個八，先來說這個案子。
沉寂多年的醜聞2004年，紐約的一對德·索爾夫婦（Domenico and Eleanore De Sole），花了830萬美金，買了一幅抽象派大師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畫。這幅畫長這樣，呵呵呵。而把畫賣給他們的，是一個在收藏界很有名氣的畫商安·弗里德曼（Ann Freedman）。弗里德曼在鼎鼎大名的諾德勒畫廊（Knoedler & Co.）當了25年主管，而諾德勒就是我們剛才說的百年畫廊，成立於1846年（卒於東窗事發後的2011年）。畫的背後還有故事。 弗里德曼告訴德·索爾夫婦，這幅畫來自一位瑞士的神秘收藏家Mr. X，是他的商人父親當年從還沒什麼名氣的羅斯科手裡直接買下的。弗里德曼還說，你們看這畫裡的長方形，這可是羅斯科的標誌性圖案，已經好久沒見到了。言下 之意就是，現在這幅重現江湖的象徵性畫作就被你們撞上了！她說得當然很有道理，因為隨便找兩幅羅斯科的名作，就是這樣的：Four Darks in Red，畫於1958年，藏於紐約市惠特妮博物館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Untitled (Black on Grey)，畫於1970年，藏於紐約市古根海姆博物館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不過德·索爾夫婦那時當然並不知道這件事，他們開心地買下了畫，掛在豪宅里，準備以後當遺產傳給女兒。4年以後他們還請弗里德曼來重新估了個價，弗里德曼告訴他們，這畫擱了4年，淨漲70萬， 已經值900萬了。

但是在2011年， 也就是3年後，劇情開始急轉直下，因為弗里德曼和諾德勒畫廊被告了——一個在倫敦的金融家說，他花1700萬美元買的一幅抽象表現主義大師波洛克 （Jackson Pollock）的畫，是假的（順便一提，和其他幾起起訴諾德勒畫廊的案子一樣，2012年這個案子達成了私下和解，但協議內容不詳）。假畫長這樣

↑而顯然，這案子不只毀了諾德勒畫廊，也毀了德·索爾夫婦的三觀。倫敦金融家的故事裡，也出現了瑞士神秘收藏家Mr. X，還有他的伯樂爸爸，誰都能看出來，這不可能是巧合。夫婦倆再一鑑定，畫確實是假的。作為名流，德·索爾夫婦絕對不是沒品的土豪，而是藝術界專家：德·索爾先生跨界法律圈和時尚圈，曾經是Gucci的總裁，現在是Tom Ford集團的主席和Gap的主管，去年被任命為蘇富比拍賣行的董事會主席。↑行家竟然被同行騙了，簡直不能忍！於是三個月後，德·索爾夫婦把弗里德曼和諾德勒畫廊告上了法庭，索賠2500萬。今年1月25日，案子開始審理。這也是有關案件中第一個沒有私下和解、上了公堂的。

實際上在藝術界，名畫的真偽並不那麼簡單能給個準話。這也不難理解：畫家都死了，後人誰也不能打包票說，這就是或不是他/她畫的。

所以理論上，弗里德曼和諾德勒畫廊也有可能並不知道畫是假的。他們多年來也是這樣堅稱的，說自己也是受害者。

那麼諾德勒是從哪裡搞來這些畫的呢？這裡就要說到背後的悲情主人公了— 錢培琛 中國(曾)旅美畫家懷才不遇的畫家↑錢 培琛生於1939年，是文革後最早來美的上海畫家之一。1981年抵美後，他學了8年抽象畫，成為職業畫家。但畫畫並不能填飽肚子，為了維持生計，錢培琛 當過建築工，也曾在街頭給遊客畫肖像，與妻女分離，辦綠卡被騙，生活很艱辛，狀態很不好，據他的朋友說，“牙都掉光了”。
和許多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藝術家一樣，錢培琛的故事有個落魄的開頭。但不同的是，勵志故事裡的畫家最後會遇到伯樂，而錢培琛遇到的是兩個從西班牙來的騙子。
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叫迪亞茲（Jose Carlos Bergantiños Diaz）的西班牙前餐館服務員，和他的女友羅薩萊斯（Glafira Rosales），在紐約曼哈頓的街頭找到了錢培琛，說自己的朋友喜歡名畫家的畫，但買不起，請錢培琛幫他們畫仿作，每畫一幅大概500塊美金。
落魄的錢培琛就答應了，模仿的畫家也越來越有名，比如前面提到的羅斯科、波洛克等等，畫了至少60多幅。
不得不說錢培琛的功力應該是不錯的，因為他的畫不僅通過迪亞茲和諾德勒畫廊賣給了德·索爾等行家，受騙的還包括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of Art）等等。
《紐約時報》也曾說，錢培琛比尋常的造假要技高一籌，因為他不是依葫蘆畫瓢地臨摹，而是研究畫家風格後進行再創作。打個比方說，剛才他仿的那幅波洛克您還記得麼？他仿的波洛克原畫長這樣：↑於是在大概15年的時間裡（1994-2009），錢培琛就一直在他紐約皇后區的小工作室里作畫，然後由迪亞茲用茶漬和灰塵“加工”，再交給身為小畫商的女友羅薩萊斯，經由她賣給諾德勒畫廊以及曼哈頓下城的另一個藝術商人。

幾年前，東窗事發後，檢察官提起了兩起刑事訴訟案，錢培琛同其他幾個人一起被列為被告。隨後錢培琛逃回了中國。2013年在上海，他首次接受西方媒體的採訪時，堅持自己是無辜的，說自己並不知道這些仿畫會被當成真跡賣出去，甚至根本不相信自己那些拙作會被當作真品。
諷刺的是，在得知自己的作品被賣了天價後，錢培琛曾向迪亞茲提出加價——每幅畫5千塊，而那時迪亞茲小兩口已經靠錢培琛的畫賺了3千萬。連弗里德曼的律師都說：顯然錢其琛不擅長討價還價。↑被FBI稱作“天才”的錢培琛，現在在上海有自己的畫廊，也參加過一些畫展，《紐約時報》在2014年刊過一篇評論，說他的作品“缺少一個突出的理念”。↑由於人在中國，錢培琛目前已經不太可能因為這起案子被法律追究。這個貧寒了大半生、（也許）誤入了歧途的畫家現在已76歲高齡，也只會在案子又有新消息時，在藝術界的各大版面占幾天頭條。

再說回德·索爾夫婦的案子。錢培琛跟這案子已經沒什麼關係，而中間人羅薩萊斯早在2013年就承認了作假，迪亞茲也在西班牙被捕。2013年羅薩萊斯在法院外
但對於德·索爾夫婦和其他受害者來說，這兩人並不是騙他們的人，讓他們上當的，是有聲望有信譽的弗里德曼和諾德勒畫廊。因此弗里德曼和畫廊在賣畫前，到底知不知道畫是假的，就成了案情關鍵。疑點重重的證詞
↑在1月25日的第一天庭審中，弗里德曼和畫廊再次否認了所有指控。但德·索利的律師對陪審團列出了幾大疑點，比如：
疑點
- 1994年羅薩萊斯賣出第一幅贗品時，只是一個無名之輩，弗里德曼卻輕易就相信了她的話
- 羅薩萊斯總是有貨源，這些畫從來都不為人知，來源不詳，也沒出現在任何拍賣名錄里，換做誰都不敢相信，弗里德曼卻信了

- 在這些交易里，諾德勒畫廊用超低價買到了畫，淨賺差不多一千倍，而通常畫廊只能從真品交易中賺到最多30%

- 諾德勒畫廊從沒有將錢匯給傳說中的瑞士收藏家Mr. X，而是給了迪亞茲，其中很多還是現金支付

- 早從2002年起，就有藝術學會、專家、收藏家提醒弗里德曼，這些畫可疑，但弗里德曼卻選擇不聽
所以原告律師覺得，種種跡象都表明，15年間已經多次有信號（“red flags”）表明有問題，弗里德曼卻我行我素，直到2009年FBI在調查羅薩萊斯的時候向弗里德曼也發了傳票，她才停止了這些交易。不好混的藝術品生意圈↑藝術氣息濃郁的紐約市有大約1千多個畫廊，像文藝青年們都愛去的切爾西，那裡的畫廊多半推廣新興藝術家（Emerging Artists）。
而還有三分之一的畫廊，是賣名家真品（Antique）的，大部分集中在近曼哈頓上城的57街沿線，以及上東區。諾德勒畫廊“遺址”位於55街西邊，就在上述範圍內。

而這些畫廊里，傳出諾德勒這樣醜聞的絕不多見，因為在藝術界名聲信譽是大事，一旦出了問題，那就混不下去了。所以絕大多數畫廊和畫商，在買入賣出時，都是非常小心的。因此如果弗里德曼他們被證明是故意的，那可真是攤上大事兒了。

不過弗里德曼和律師很有信心，說很期待接下來的庭審，因為他們要證明：弗里德曼當初就是被糊弄了！所以這個藝術界的專家，接下來要如何讓陪審團相信，當年的自己一直很傻很天真，我們拭目以待吧。
最後順便一提，2009年從諾德勒畫廊辭職後，弗里德曼自己在上東區也開了畫廊，生意如何不得而知，不過賣的畫裡就不再有波洛克，也不再有羅斯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