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方玲開車到達報社，比平時還是晚十多分鐘。

昨兒下午，她丈夫周北方突然接到省廳通知，說要立即動身，參加個全省緊急會議，當時便走了，根本沒來及將才回老家的保姆叫回。方玲只得一大早自己開車送孩子上學。平時，她不大開車的，多是步行，然而還總是提前來到報社，今兒開了車，反而快要遲到的，但她究是將車停在了報社門外廣告部的門前，不開進去的。現在報社後院正蓋大樓，車庫全拆了，再說將車長驅直入開進院內，那是報社副總們和上官雲婷才做的，她不敢那麼張揚，她的車子也不好，只是為方便代步才買的，也沒必要那麼珍惜。方玲按上車門，廣告部的同事便沖她笑，沖她打招呼，她笑着與大家說笑着，就進到報社院裡邊。出入辦公大樓的小編小記們，碰見了，都向她道：“方老師好。”方玲一路笑着，與大家點頭問好。

這一切，都被站在樓上窗前的上官雲婷看到眼裡，妒忌在心中。

上官來報社，多是徑直將車一直開到樓前才下的，下車後，她眼裡沒有大家，大家也真的很少與她這麼親熱招呼的，——編輯部的，看見了她，多是喊“上官主任”的，其它部門的，多是頭一低不敢與她照面。上官雲婷將這理解成領導權威。她很得意於在同事們面前有權威，有尊嚴，甚至常常看不慣方玲那種大大咧咧，沒點兒“型兒”的作派，她諷刺方玲那是“拖拉機”作風，拖拖拉拉，散散漫漫的。

然而，今天，她在樓上看到方玲，從大門外到大樓，這一路走來，那麼多人與她打招呼、沖她笑，上官雲婷心內有點失落，有點不平衡。——難道，這些人真的就認為，不久將來，她方玲就真的能當上副總？！上官雲婷鼻子“哼”了一下，將窗簾拉上，過來倒杯水，老闆椅上坐下，雙手捧喝。喝罷幾口，將杯子一放，身子往前一仰，正想要打電話，外間的電話響起。實習生王瑩接着。上官支起耳朵聽。這時，就聽到王瑩說：“您稍等——”“得，得，得”就走過來，輕輕將她的房門，推開一條縫兒，臉兒一笑：“上官主任，宣傳部的電話。”上官過去，接罷，就向王瑩交待：“若有老總問，就說我去宣傳部開會了；若有下邊縣來送稿子的，將稿子收下。”說完後，出門走了。

上官一出樓道，坐上車，就給沈少白撥手機。

還沒等沈少白開腔，上官就用幾乎是命令的口吻，急促地說：“8109。我先去了。”說罷，掛斷電話，發動車，一溜煙兒的，往梅苑奔去。

梅苑這邊，上官雲婷與沈少白幽會私謀。

報社那邊，方玲與她的團隊卻是忙得不亦樂乎。

只因近來中央某領導視察蓮城，對蓮城在農業方面的開創性工作，很是認可，並給予高度評介。所以，原先本屬經濟部的採訪內容，也即農業這一口的新聞，現在全歸一版重頭報道。方玲做了一整套重點報道方案，即在近期，將連續推出七縣兩區的縣（區）委書記訪談錄，並配發評論員文章；然後，搞一篇大的新聞綜述：“蓮城，農業的第二次革命。”來壓軸。這方案，早兩天已經上報主抓業務的袁副總編的手裡，袁總看過之後，很高興，已經同意了。

因此，從早上到現在，方玲逐一落實採訪記者，挨個交待採訪重點，依次說明交稿時間，確定版面後，坐下埋頭理寫評論員文章，剛弄出個頭緒，已是中午了。總編室其他同事，皆分頭行動去了。只余小蒙一人，幫她整理資料。她看了看小蒙，又透過窗看看窗外，陽光很辣，一笑，對小蒙說：“走，咱們到樓下補補腦子去。”二人下樓，到離報社不遠處的“小蓬萊酒家”，點了四菜一湯吃過後，回辦公室只在沙發上簡單歪了一會兒，便又開始筆戰不已。中間，喝過幾杯綠茶，上過幾趟衛生間，與小蒙簡單簡單開過一小段玩笑，聊過幾句家常，五千多字的新聞綜述，基本脫稿。小蒙那邊坐着勘訂筆誤，方玲這邊已經累得幾近虛脫。她陷在椅子裡，雙手掐住太陽穴，閉目養神。

窗外的天，已經夕陽西下，彩霞滿天。

忽然，她一驚怔——天啊，小毛還沒人接呢！方玲一激靈站起身，趕忙一邊收拾桌上東西，一邊抓起車鑰匙，一邊對小蒙道：“蒙蒙，你多辛苦。我先回去，還要接小毛呢！”說罷，待要轉身出門。這時，熱線電話“葛啦啦”聚然響起。方玲停在門口。小蒙過去一手捏起電話，對方急切張慌與憤怒的聲音，方玲隱隱也能聽到，方玲陡感有重大新聞事件發生，忙扭轉進來，倚在辦公桌邊，探起耳朵來聽。小蒙滿臉驚愕，脫口而出：“未免太囂張了！”便將電話直接繳於方玲，還沒等方玲問清，對方又是一片催促聲：“你們快派記者來吧，場面太慘了！——那車拖着孩子狂奔一百多米，濺起一路火花哪。快來吧！”方玲聽個沒頭沒尾，還想再問時，那邊電話已經掛斷。小蒙已經拿出採訪本子。

“他說的是哪兒？”

“實驗小學門口！”

方玲聽了，心中驟然一揪，一種當媽媽的特有的不祥預感襲上心頭。

方玲的身子，都軟了，晃了幾晃，又站定。

小蒙已經關閉電腦，小蒙也不吭聲，看着主任。

方玲一時無措，愣在那兒了，“方主任，——”小蒙喊。“走！”方玲帶着小蒙衝下樓去。“拖着孩子狂奔一百多米！劃出一路火花！”方玲的腦子裡，一閃一閃，儘是車禍場面，“實驗小學門口！——會不會？”方玲不敢不願卻偏偏想起小毛來，不會是小毛的，不會的不會的，她嘴裡輕聲念着，心裡卻固執地確定，小毛出事了！方玲踉踉蹌蹌跑下樓梯，跑出大門，跑到車前，這時才知車鑰匙忘帶，正要返身回去，小蒙跑過來，將車門打開，直接坐到駕駛員位置，將方玲讓到後座上。廣告部的人員看到她們那麼張慌，笑着打趣道：“方老師，你們又遇見什麼好新聞了？”二人都沒回答。小蒙早已發動車子，方向盤一打，直奔出事地點實驗小學而去。路上，小蒙開車。方玲癱在座里，“小蒙，你說，這孩子不會是小毛吧？”“不會的！方老師你放心不會的！”這時，方玲手機響動。方玲沒來及看清號碼，便打開聽了——“方主任，對不起您——”對方是個女的，已經哭得一塌糊塗了，只聽聲音已辯不出是誰。“餵——！”方玲看了一下手機，又“餵”了一聲，這時，才隱約聽出是小毛班主任的電話。電話那邊只是哭着。一切都明白，肯定是小毛出了事，方玲的心頓時碎裂。小蒙穩重又急切的將車直開到路邊停下。前邊，已圍得水泄不通。兩輛警車“嗚啦嗚啦”的響着，也過來了。小蒙下來車，方玲早已經跑進人群中。另一條路上，一輛救護車“嗚哇嗚哇”開過來。小蒙將車鎖上，早已找不見方玲。只聽周邊群眾，七嘴八舌議論着——

“太沒人性了！”

“這司機就該搶斃！”

“要不是水果店老闆開摩托追上他，——他媽的，這鱉娃司機還跑呢！”

“現在這些人吶！”

嘆息，謾罵，唏噓之聲，已將街道塞滿。小蒙剛擠進去。忽然，人群都向她這邊倒來。小蒙被擠到一棵樹邊，腳也被人踩了。她就大叫：“請讓一讓，我是《蓮城日報》社記者，請大家讓一讓。”這時前邊的有人聽到，就說：“軋着的那男孩兒，誰說就是記者家屬呢！”小蒙瞬即一陣暈厥，身子晃了晃，幾近要倒，“方主任，方主任！”她撥開人群，發瘋地往裡去擠。人群中間，已經自發的讓開一條通道。救護人員已經抬着擔架過去。小蒙看到，方玲癱坐在一片血泊前，神情痴呆。“方主任——！小毛！”小蒙哭着撲了過去。救護人員火速地將孩子托上擔架。

是小毛！

是小毛！

竟是小毛！！小毛的手臂搭拉下來。頭臉已經模糊。只是那書包，只是那衣裳，是小毛！“小毛。”小蒙跑在方玲身前，身子一軟，哭了起來。方玲一臉木然。這時，就有相熟的人過來。“快快！這是報社方主任。那軋着的是她家孩子！快來擔架！快——！”七手八腳，一陣忙亂，早將暈倒的方玲抬上擔架，送上“120”。周邊到處是跑來跑去的救護人員，到處是警察，到處是嘆息、謾罵與憤怒的群眾。夕陽，一點一點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