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着些花朵
枚枚
“如果你到舊金山來,
定要記得在頭髮上別着些花朵…”
桑末喜歡聽這首歌。古舊的街道上,陽光塗塗的牆面象是滄桑的臉,輕輕地
含着些因為太老而童稚起來的表情。舊金山的街道,是樸實而快樂的。失去了自
己的人在那中間走着,哼着這首歌,也是會微微地伸長了頸項,不自覺地想要看
一看何時轉彎的。
在街道的轉彎處桑末聽見有人喊她:“桑桑!”她往小街的對面看一看,看
見修長的街燈在柱頂的兩側安靜地吊着紅色的花朵,寂寞而清亮。在花的下面站
着她兒時的好友申淡淡。自從她們幼時分別隨父母出國以來,已經十年未見了。
她們倆難以置信地相互看了一陣子,緊緊擁抱,然後就動身往淡淡的房子走。她
的房間,暗,卻充滿了光影。
小時候,小時候。懵懂無知的黃金時代。兩個小女孩在城市的水泥森林裡開
了一個小小的植物園,就在馬路邊的牆跟下。她們種花,種草,種向日葵。
十年,十年了。你還好嗎?當初你的那些上山入海的夢想,開了花麼?結了
果麼?有顏面重回記憶麼?是常博你一笑麼?引你感嘆流年麼?遭你啐棄麼?遭
你淡忘麼?
呵!淡淡把咖啡杯隨手往鏤空的小桌子上一放,仰頭模糊地笑了一瞬。
桑末,我沒有能力回憶過去,也沒有能力設想未來。我的全部時間和精力被
“現在”所束縛。我,是一杯絕望的水,在一維的空間裡試圖穿越玻璃,卻不能
夠。
“淡淡,你為什麼忍不住不斷地給自己設計窘境,你為什麼總是在進行對自
我的戰爭?”
一陣風從她們的窗口經過,又鑽了進來,好象穿着尺碼不合的鞋子,在地板
上歪歪扭扭地走動。
“桑末,我愛着一幅油畫裡的一個人,我象蠶住在葉子裡。”
“油畫裡那個人存在麼?”
“不。”
“那麼淡淡,你象蠶住在繭子裡。”
她就象一條蠶一樣仇恨窒息,卻渴慕在繭子內的死亡。她把手腕伸出來,讓
桑末看見那些暗紅色的切紋。它們雜亂地糾纏,象些狹長的絕望的眼。
第一道是因為父母離異,第二道是因為中學男朋友引她染上了毒品,第三道
是因為她發現自己愛上了油畫裡那個英俊的羅馬人,但他是假的。
那一個古羅馬人,她虛無的愛戀對象,就仿佛住在這個房間裡。在像框的正
中,在牆的一側,他的臉空洞而粉飾太平地笑着。古羅馬的天空,粗糙地在他後
面張着,用着一種年久失修的藍色。
在生命的某一階段,你就象回到羅馬時代;河流和道路就象約好了一樣,一
起流向羅馬城,你象一個帝王,在城內目睹盛極一時的幸福;然後又親眼看見這
種生活殘酷的毀滅和坍塌。或者有時候,我們從未經歷過羅馬時代,空虛的心,
愛着些水影月色罷了…
可不可以,平白無故地愛一愛生活,象一條魚,平靜地愛着夏天的水?可以
麼?
桑末試圖說服淡淡。
你不要…
你應該…
你應該…
淡淡只是表情空白地看着桑末,不,看着桑末後面的那幅油畫。他在屋子盡
頭暗示地看着她,仿佛洞悉她心裡的無依無靠;他挑釁地看着她,微微地側着臉
;仿佛在告訴她,“我是不存在的,正因為如此,我要消耗和撕咬你的生活。”
他輻射着黑暗的壓力,讓人絕望而向望。他是最邪惡的一種虛無,以不存在來嘲
笑人類的理想。
人,你是存在的,可是你被虛無所牽引…流淚吧,你的心是你最深的陷阱,
每當夜來臨,你就在恐慌中墜落…
淡淡流下淚來。有時候,生活是那樣地面目可憎,你想多一點熱情,也做不
到。當火熄滅的時候,它的跳舞的精神,也一併熄滅了。
五點鐘的時候,金黃色的斜陽探進屋來,象一種從別處逃逸過來的愛情,亂
七八糟地在家俱上舞蹈。淡淡拿出一支大麻煙,點上,暗示喋喋不休的桑末離開
。距離,象一種拔地而起的植物,在一瞬間用它豐富的枝枝葉葉填充了這個小小
的房間,令桑末驚異而啞口無言。
那就離開吧。
桑末含着眼淚推開了門,逆着風在街上行走;她聽見霧的來臨,在舊金山的
街上澎湃地燃燒。哪裡是方向呵!你們獨自游泳的靈魂。那首歌多麼可笑,只適
合在世紀初流行;光怪陸離的時代裡,人們忙於失落和放縱,誰人還傻傻地在頭
發上別着些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