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好為人師？

（1）

許多人喜歡引經據典拿來就用，隨意引伸。如果說這個毛病有什麼不好，那我好為人師一回。旁引博征不是不可以，問題在於你是否真搞懂了能夠融匯貫通。天下人云亦云的毛病，原因之一就是六經注我，如果你沒有那個深度，最後就會永遠流於空泛。

所以對於引經據典，一句一偈，但有悟處才不算空手而歸、了無所得。李賀詩云：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我二十歲時讀李賀集見到此詩，頓時感覺汗流浹背，一片茫然。想必我的前生，也曾做過如此這般的老雕蟲。

（2）

《師說》云：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沒有老師道不能存、百業皆廢、惑而無解，人類只能回到蒙昧時代。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是孔子作為一個人類偉大教育家的四大基本特點。孔子教六藝有弟子三千，就拿今天的教育體制來參照，孔子好為人師也是罕有能望其項背的。

那麼孟子為什麼又講「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呢？如果望文生義，這個命題就會變得自相矛盾了。孔孟之道，本質上也是心外無法，遇到疑難，就需要迴光返照，在心地上下功夫，也就是說，你這個好，是一種什麼樣的好？用今天的話來講，你的動機是什麼？

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引用王勉的話來詮釋：「王勉曰：『學問有餘，人資於己，以不得已而應之可也。若好為人師，則自足而不復有進矣，此人之大患也。』」這裡的解釋，實際上也沒有把這個心地上的好字講清楚，但給出了一條重要的暗示 ------ 自足而不復有進。

《禮記·學記》云：「雖有佳（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故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

同樣是為人師，我們看到兩種結果：一個是自足而不復有進，一個是知困然後能自強。從表淺上看，前者自滿，後者謙虛，可是又是什麼樣的初心，會形成前後殊異的兩種差別呢？

（3）

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字面上理解好為人師，我們可以說自以為是、不懂裝懂、班門弄斧、半桶水淌得很云云。。。。。。可是不自以為是，怎麼可能教人？又用什麼來衡量懂還是不懂以及懂了多少？所以我昨天講，罵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可以脫口而出說別人好為人師，你可能說對了，也可能是沒教養。

其實問題並沒有這麼複雜，好為人師的好，從初心上分為私心和公心兩種，私心小而公心大，所以前一個容易自滿，後一個永遠謙虛。另外從互動關係上講，出於私心的好為人師，遇到吹捧一定沾沾自喜，遇到批評則不滿意。出於公心則不然，遇到表揚樂不自矜，遇到批評困而自反。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現在我們終於從心地的源頭上，找到了好為人師的緣由，如果你的初心是公心，那麼就不容易落入好為人師的境地，因為你不足自反、知困自強；如果你的初心是私心，那麼遲早會落入好為人師的下場，因為你沾沾自喜、容易自滿。清朝的錢大昕在《與友人論師書》中云：「古之好為師也以名，今之好為師也以利。」這與我們的理解不謀而合。

佛教認為每個人都有貪、嗔、痴、慢、疑。南懷瑾先生說，好為人師源於“慢”和“痴”的作用，也就是“貢高我慢”，由我見而來，這樣就把好為人師的含義講透徹了。結合我們前面的分析，出於私心的我見，帶有名利的貪心、貢高我慢的態度、再加上洋洋得意的自滿，貪、慢、痴俱足，這就是標準的好為人師了。

（4）

禪宗雲頭頭是道，因為每一條道路都是通達的。我們今天的世界也是頭頭是道，但令人無所適從，因為都是半通不通的，沒有達道。孟子所生的戰國時代，與我們今天的時代很像，百家爭鳴，有正道、有歧道、有邪道，既然有不同的道就有不同的師，有傳道解惑的師，也有謬種流傳的師，而孟子所說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就是在這樣一種時代語境中講的，我相信這是孟子語的另一層憂慮。

學為人師，行為世范。這是過去時代對老師知行合一的要求。今天的時代不可能找到這樣的老師，按照心源的講法，能夠做到就是聖人了。明代大儒王陽明曾經說過：「知為行之始，行為知之成。」那麼老師說到做不到，學生如何對待？你要罵他是偽善偽君子嗎？again，也可能罵對了，也可能是沒教養的粗野。

遇到困惑返問自心，這是不二法門，所以也還是要從初心上來分辨老師說得到做不到，司馬遷云：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所以有的老師所說的是用真心說的，有的老師說的是用妄心說的，真心的一定是道心，妄心的一定是私心。

（5）

孔子之大，與天地共存。孔子作為聖人是言說不盡的，孔子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那麼有沒有最簡約的一句話，能夠概括這位中國古代的偉大聖人呢？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下面的一句話映入了我的眼帘：

生有聖德，學無常師。

我不禁怦然心動，一時無語。我相信，不會再有別的話，能像這一句那麼深刻、準確而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