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探親美國
我決定訪美是緣於一個偶然的機會。1985年的一天,我到原國民黨的一個姓鄭的軍長家裡作客,他也是文史專員,跟杜聿明、宋希濂一道特赦出來的。他高高興興地從屋裡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我一看照片上,大約有一兩百人合影,前排有一個女士,穿着紅旗袍,其餘的人都是一身西服。
我問:“老鄭,你這個相片是哪裡來的啊?”
他說:“剛剛美國一個朋友寄來的。你看看你認識幾個人?”
“前面這個穿紅旗袍的女士我就認識嘛。”
他問:“你怎麼認識的嘛?”
我說:“她是我的學生啊。”
“她現在在台灣的地位很高啊,是台灣的國大代表,蔣志雲。”鄭軍長說。
我告訴鄭軍長:“我和她都在上海時,日本人抓我,她救了我的命,我把她送到了香港,我又救了她的命,她當台灣的國大代表,我和湖南方面給她出了力。她的丈夫是黃埔第六期的,和我也認識。”
他又問:“你看看穿西服的裡面你認識幾個人哪?”
我問他:“你呢?”
“我認識三四個。”
我仔細看着照片上穿西服的那些人:“我認識四十多個。”
“哎呀”,他有些吃驚:“你怎麼認識這樣多啊?”
我說:“絕大多數是黃埔學生。”再一看照片背面,寫着:“為蔣志雲祝壽”,原來這些人都是來給蔣志雲祝壽的。
他說:“哎呀,我只看出三四個人,你叫出名字的就有三四十個。我向你提個建議,你寫個報告,到台灣去看看嘛,台灣去不成,就到美國去看看。”
我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到台灣去嘛,還不可能,到美國去還是可以的。那好吧,我給蔣志雲寫封信,看她怎麼表示,她如果表示歡迎,我再打報告給鄧穎超。如果表示不好,我就不報告了。”
我回家後,給蔣志雲寫了一封信,說好多年不見,現在我看到你的照片,在照片上還看到三四十個認識的人,老朋友這樣多,我就有一個想法,到台灣看你們不可能,我很想到美國去和你們見見面,如果你們認為可以的話,希望復一封信。
信發出去後,大約半個月,就收到了覆信,蔣志雲熱烈歡迎我到美國去,在舊金山見面,一切由她安排。她在信中說,她的女兒、兒子、兒媳都在美國。我把信給鄭軍長看了,他說:“你的部下對你都很好啊,很有感情啊。”
我寫了一份報告給鄧穎超,對政協楊副秘書長說:“請送鄧大姐,我要到美國去。”
在這裡,我要說說我與周恩來的關係。
我進入黃埔軍校時見到了周恩來,他是我加入CP的介紹人,我們一見面就感到很親切。
周恩來的弟弟周恩壽,是我在黃埔軍校時的同學。周恩壽是周恩來最小的弟弟,比我大兩歲,1925年,他到廣州的時間比我早半年,在農民運動講習所,他對我講:“我的哥哥也在這裡,他要我找你去一趟。”
我問:“你的哥哥是誰呀?”他說:“我的哥哥是周恩來。”
“周恩來是誰啊?我不知道。”
他告訴我:“他是黃埔的政治教官,是政治部主任,你還不知道啊?”
我說:“你不講我就不知道。你有這樣好的哥哥在這裡,那好啊,可是他找我幹什麼呢?”
周恩壽說:“我也不知道。”
我讓周恩壽帶着我去見他哥哥。到了政治部,周恩來熱情地讓我坐下,說:“你認識了我的弟弟,現在又認識了我,好啊。”
我坐下後,周恩來對我說:“你有個姑母,還有個姑父,姑父姓李,你知道嗎?”
我說:“我的姑姑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她是湖南省立師範畢業的,嫁到李家,我姑父是寧夏人,這兩個人都到法國留學去了,這個我小時候就知道。”
周恩來高興地說:“他們兩個都是我的同學,後來他們到里昂大學去了,你姑父學建築工程,你姑母學美學。”
“不錯,我的姑父已經當了湖南公路總工程師。”
“噢”,周恩來說,“那麼高的地位了嘛。”
我說我的姑母在湖南大學教美學,周恩來說:“他們兩個人都搞得很好啊。”
他又問:“你曉得徐特立嗎?”
我說:“徐特立,我喊他老師嘛。他也是我姑母的老師,後來辦了一個藝術專科學校,徐特立是校長,我是他的學生。另外,我的父親跟徐特立關係特別好,都是湖南長沙人嘛。”
周恩來說:“徐特立跟你父親是同鄉,我跟你姑母是同學,你到了這裡,我們又是革命同志了。”
我當時想,哎呀,這麼近的關係了。
這時,周恩來又對我講:“我要跟鄧穎超結婚了,你算是我們的親人吧,請你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說:“鄧穎超我沒有見過嘛。”
他笑着說:“趁這個機會見見面。”這時是1925年8月。
我感到周恩來沒有把我當外人看。去參加他的婚禮之前,我跟周恩壽商量:“得送點禮呀。”周恩壽說:“不用送,他們是革命結婚嘛。”
我很堅決:“那不行,我們這樣深的關係,禮都不送,太不像話了。”
周恩壽說:“革命,革命!”
“革命,革命,革得連禮都不送啦?”我堅持自己的想法,“應該送!”
“那送什麼?”周恩壽問。
我說:“我也不曉得送什麼。”
我們兩個人想了一會兒,周恩壽說:“一定要送就這樣好了,我去買一張紅色的宣紙,你是藝術專科學校的,你寫幾個字就行了。”我同意,這樣挺好,也省事。
周恩壽跑到外面買了一張宣紙回來了,我考慮了一下,寫下了六個字“花花圓圓壽壽”,接着落款:周恩壽、文強。周恩壽一看,喊了起來:“怎麼把我的名字寫在前頭?這又不是我寫的!”
我說:“你比我大兩歲,紙也是你買的,你哥哥結婚,你這個弟弟就不送禮啦?”周恩壽聽我這樣一說,看着這六個字,說意思好,字也好,那就這樣吧。
在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婚禮上,我把字帶去,周恩來看了,鄧穎超也看了,都非常高興。
周恩壽黃埔畢業後,在蔣介石部隊裡當過師里的政工人員,後來脫離了蔣介石,到天津王光英那裡做生意。其實周恩壽很有才幹。
話再說回來。我給鄧穎超寫了個報告說要到美國去,鄧穎超接到報告後,很快找我談話,她說:“你有這樣好的關係,蔣志雲,了不起啊,這個關係好。聽說你還認識三四十個,看來你過去的活動面很大嘛。”
我說:“我那時跑的都是高級司令部,從西北、華北到東北,接觸的都是高級人員。我認識的這些人,相互都是很有感情的,如果沒有感情,我們幾十年沒見,怎麼還能在照片上一下子認出來呢?”
鄧穎超說:“他們很熱烈地歡迎你去呀。我讓公安部給你辦出國手續,經費的問題你不用擔心,國家會拿錢給你。”
我表示,我到美國只需要一些路費就行了,我們國家困難,不要拿錢給我,我也不帶人,帶一個人就多一個人的錢,我就一個人去。到了美國見到舊部應該是什麼立場,應該怎麼說話,我還要做充分的準備。我有幾個到過美國的黃埔同學,到了美國不敢見老朋友,那有什麼意思啊?我去美國後,要了解台灣的情況。
鄧穎超說:“你這個想法很好啊,不是去遊山玩水,是去做工作啊。”
很快,鄧穎超通知了公安部,公安部幾天就給我辦好了出國手續,還請我吃飯,歡送我。
1985年9月20日我啟程赴美,開始了為時三個月的萬里之行。在跨越太平洋的飛機上,我寫下了雜詩兩首:
出國機中
東西抵足渾如夢,劃破長空歷海涯。
萬里雄風來大國,五洲榮譽數中華。
探親訪友雲情重,無限鄉思望月搓。
縱令荊蓁鋪滿地,靈犀精衛自由花。
話舊情殷夢裡年,何期相聚異鄉眠。
天高氣爽清秋月,海闊洋空自在船。
全為探親傾肺腑,不辭勞瘁與顛連。
長城萬里欣然掠,樂載錦帆奏凱旋。
我的意思是全世界都非常尊重鄧小平,鄧小平把中國的事情搞得很好。我想,到了美國,我一定要把鄧小平的旗幟插到美國,一定宣傳鄧小平主義,讓我那些老朋友了解現在中國搞得很好。
我剛一下飛機,海關的一個美籍華人迎上來,用英文招呼我:“文將軍”,我想他怎麼知道我是文將軍呢?我用華語跟他講:“你是個中國人啊,為什麼拿外國話跟我講話啊?”他有些不好意思,改用華語答覆我:“將軍不要生氣,我現在是美籍華人,在海關服務,按照美國海關的規定,只能講英語。現在你讓我用華語,我就用華語了。”
他接着又說:“你是個特殊人物,你的行李免檢。”
我說:“非常感謝,你們對我很禮貌。”
他說:“在美國認識你的人很多,現在機場外面有一個台灣來的貴婦帶着兒孫在等着迎接你。我幫你拿行李,把你送出機場,你見到那位貴婦,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我連連道謝。他拉着行李,把我送出機場,我一看,蔣志雲來了,她衝着我喊:“老師,我們三代人來歡迎你呀!”她的丈夫、女兒、兒子、兒媳、外孫,都來了。
我們先到了蔣志雲女兒家裡,氣氛很熱烈。蔣志雲說:“我們早準備好了,有給你開車的,有給你當翻譯的,還有給你做湖南菜的。你這次來,一定要把你照顧得舒舒服服的。我們安排你到10個州,在舊金山住一個禮拜,然後到休斯頓住幾天,再到華盛頓、紐約,就按照這個計劃週遊一下吧。一切費用你不要擔心,我們給你準備好了。”
“我在舊金山有很多朋友,我跟他們見見面”,我對蔣志雲說,“我把電話告訴你,你派人替我聯繫,約好時間,招待他們吃飯,我們是老朋友嘛。”
蔣志雲說:“你開個單子,我派人去辦。”
很快,老朋友都聯繫上了。其中一個是王昌傑,是我的一個部下,在我身邊當過軍法官,在美國,他成了大藝術家,在舊金山有他的畫廊。王昌傑馬上給我來電話,說明天一早來看我,請我吃飯,至少要請三桌,都是些認識我的人。還有一個是林伯渠的女兒林慰君,是個醫學家,也是明天來看我。
我給來見面的老朋友都題贈了詩,給王昌傑和林慰君的詩是這樣寫的:
題贈藝術家王昌傑老友
藝壇美髯晤仙翁,原是軍書益友雄。
無愧風雲揮畫筆,山河日麗九州同。
題贈林慰君夫婦
英烈千秋俎豆歆,篇篇金玉錦文心。
一門孝友泰山重,潮發閩江入武林。
記得我特赦出來填表,表示去向的那一次,其中有十幾個人申請去了台灣,後來他們有的到了美國,有的到了香港。這次我在美國見到他們,彼此都很高興,他們問:“你怎麼到美國來了?”
我說:“我不但到美國,我還要跑10個州,要到好多好多地方去,計劃用100天。我是自由自在地探親訪友。”
他們好多人表示:那時我們考慮不周,要是在中國生活就好了,為什麼一定要離開中國呢?他們很後悔。
我說:“你們既然走了,到美國也好,到任何地方也好,只要生存得下,就行了。不過,要生活得有意義,如果生活得沒有意義,在任何地方都不好。”
什麼叫做“意義”?
我認為,如果在任何地方都會生活得很幸福,而且使各方面--家庭、社會、國家都很滿意,在生活上不妨礙人家,你就有意義了。
我說:“我這個人是四海為家,這塊天地,我隨便在一個地方都行。”
老朋友們說:“你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我對他們講:“任何事情我都不悲觀,我願意做個樂觀主義者。”
我在美國的公開場合,到處講鄧小平主義,我說:我在有生之年能夠寫出一本《鄧小平主義》,是最愉快的事情了,我現在正在寫,我要寫一本《鄧小平主義》。我認為俄國搞烏托邦把自己搞垮了,中國如果不受俄國的影響,可能共產黨還搞得好一些,後來中國共產黨從俄國的烏托邦之下解放出來,有了自己的新體系,是中國共產黨挽救了中國,這些是我的想法,我要把這些想法寫進《鄧小平主義》。沒有鄧小平的基礎,就不可能有中國的一切,我希望鄧小平的歷史要長到百年以後,長到200-300年以後。只要我的生命不息,我的這個想法就不止,這是我的一個心願。
我在舊金山住了一個禮拜,我還有個老弟文國儀也定居在舊金山,我想暫時不要驚動他,他還不知道我到了美國,如果他知道我來了,他一家人會把我接到他家去住,我也不能不去啊,所以我到了華盛頓才通知他。文國儀生氣了,說:“你到了美國怎麼不來個電話,我好到機場去接你,你到了舊金山也不通知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向他解釋:“人家一切都給我安排好了,我也不願意麻煩你們,所以一直到了華盛頓才給你打電話。我還要游幾個州,恐怕要在美國住100天,到我回國之前,我還要到芝加哥去看我的兒子,等我到了洛杉磯,再打電話給你,我要到臨回去才有時間見你。”
文國儀說:“你這個人真是,要到回去才見我,你的朋友這樣多啊?”
到了洛杉磯,我打電話給文國儀,告訴他:“我的兒子我也看到了,我現在就要回國了,準備在你家裡停留幾天,然後回國。”
就這樣,我跟文國儀見了面,他一家人熱情地招待我。這時,我在台灣的一個老弟文中俠也知道我在美國,打電話給文國儀,要來看我。
文中俠是黃埔第十四期的,原來在廖耀湘手下做少校,我又把他升為中校,又把他升為上校,以後他到了台灣,是反攻大陸的副總隊長。
我問:“文中俠在台灣,多年不見了,他怎麼知道我到了美國呢?是不是你們打電話告訴他了?”
“我們沒有打電話。”
“那他怎麼會知道我到了美國呀?”我覺得奇怪。
文國儀說:“你呀,在美國的台灣人多,你來美國的消息,蔣經國他們恐怕早就知道了。你保密保密,保得住啊?保不住的。”
文中俠從台灣專程到美國來看我,我跟文國儀到機場去接他。我們一道住在文國儀家裡。我問文中俠:“我這次到美國來,連國儀我都沒有通知,你是怎麼知道的呀?”他說:“哎呀,你剛一到美國我們就知道了,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們都知道,你的行蹤哪,台灣都知道。”
一個台灣來的老弟,一個住在美國的老弟,一個大陸來的哥哥,三個人見了面。我最大,80歲,文中俠那年七十多歲,文國儀最小。
1993年4月,文中俠老弟去世了,我給他寫了弔文,寫了輓聯。我寫的輓聯是:
挽中俠老弟
祭黃陵申夙願,孝子報三春,正親臨修墓守廬,未完統一大業,何身先死!
抗日寇建奇功,忠臣無二致,幸堅持歸根落葉,預見樂敘天倫,其志乃安。
我在休斯頓的時候,正好過中秋。中秋節的晚上,蔣志雲邀我一道過中秋。她一會兒叫我“老師”,一會兒叫我“長官”。我說:“你不要叫我‘長官’了,讓人家聽了笑話我們。我們是同鄉,你是我的部下,我年紀又比你大一點,你就叫我‘大哥’也行,這樣喊親密一些,外人聽着也好聽一些。你就叫我‘大哥’,我就叫你‘小妹’。”
我們坐在屋外賞月後,回到屋裡,她丈夫高高興興地從樓上端着一張照片下來,說:“今天晚上是你的80大壽,又正是中秋賞月,我們送給你一件禮物。你看,這張照片你有沒有啊?”
我一看,這張照片24寸,大大的,鑲在鏡框裡,是我穿着中將軍服,40歲那一年升為中將時照的。
我說:“我沒有了。”
他說:“台灣給你保留了。我家裡也有你這張照片,我給你放大了,帶回去作紀念吧。”
“啊啊”,我說:“這個禮物很好。”我不敢說,大陸抄家時把我的照片和軍服等等都搞掉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我沒有這張照片了。”
蔣志雲說:“我們想了一下,給你祝壽,光給你照片還不夠啊,我們合計了,拿1000美金給你作壽,表示點意思。”
我說:“照片我收了,錢我不要。我現在身上還有一兩千美金,回去的路費夠了。”
她表示一定要給。
說着說着,蔣志雲的丈夫說:“我的生日跟你只差一天。”我很高興:“好啊,我們兩個人又是祝壽,又是賞月,好好好。”
我們坐在屋裡看電視,蔣志雲提出一個問題,說歡迎我到台灣去,說我在台灣存有100萬美金,希望我去台灣領這筆錢。
我嚇了一跳,說:“我在台灣一個錢也沒有,我沒有這筆錢,你們不要胡說!”
蔣志雲說:“你是國民黨中將,每月固定工資400美金,每月還有1200美金特別費,一個月就是1600美金,到現在三十多年了,積累下來,差不多有100萬美金了。你知道嗎?台灣方面認為你是在職,你在大陸坐牢,應該給你錢。”
我心想,台灣方面用心良苦啊,也不能不感激。但是這個錢不能拿,我如果拿了這個錢,回去就對不住鄧小平了,對不住鄧穎超,他們要我做愛國人士一直到底,我要是拿了這筆錢,太不光明了。
我又想,我沒有錢還好一點,如果拿了這筆錢,我在大陸上不好做人,以後到台灣看看,在台灣也不好做人,敗軍之將嘛。不拿這個錢,我比誰都高大,拿了這個錢,我就一點人格都沒有了。而且我拿了這筆錢,回到大陸上就不得了,我那個老婆還得要一半,兒子媳婦親戚朋友,都要錢,我給不給啊?自己找麻煩嘛。人家會認為文強這個傢伙不知道有多少錢,把我綁架去了呢。
我把這個問題考慮清楚了:堅決不能拿這個錢。我向蔣志雲表示:我不能拿這個錢,我也沒這個錢。淮海戰役我打了那麼一個敗仗,還跑到台灣拿100萬美金?再說拿這個錢也沒法回大陸,人家會說我這個人錢能買得動,這有辱於我們祖宗,有辱於文天祥。這個錢我不能要!
回國之前,我寫了一首詩題贈蔣志云:
題贈志雲賢妹
孟歐畫荻賢聲著,巾幗英雄玉女龍。
天馬行空堪比擬,放翁豪唱吐長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