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愛情
這間酒店的房間現在靜謐無比。兩張床,兩張沙發,一個茶几,一個梳妝檯,還有
一張寫字檯,與一般酒店無異。米色的窗簾一動不動,隔絕着外面的世界。欣知道
那樓下車水馬龍,有很多出租車駛過。只要跳上一輛空車,說一個地址,她就可以
回到熟悉的環境中,親友的笑臉面前,他們會為她的突然回鄉而雀躍。但是現在她
不能也不想,這是她第一次神秘地悄悄地回到S城。
欣站在靠窗的床邊,整理床上的一份報紙,然後聽到成從洗手間出來的聲音。
她的手還在報紙上遲疑地微微地動着,像是很自然很隨意。成應該是走過她的背後,
再坐到沙發上。欣聽見了皮鞋踩在地毯上的聲音,或者說,是感受着成即將走過她
的背後。是期待和退卻混合的感覺,一片迷茫里,一隻手扳住了她的臂,將她整個
兒拉了過去。欣記得她在朝向他的瞬間已經張開了雙臂,仿佛這個動作已經做過無
數次。而事實上,這僅僅出自本能,與她幻想過的無數種相見和擁抱的剎那都不同。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對於見面,他們都有過同樣的期盼和憂慮。尤其是欣。她總是猶豫着,退縮着,
告訴成,她認為這樣就很好,隔着海洋,隔着國境,兩個擅長用文字聆聽和傾訴的
人,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一份純淨甜蜜的心情。欣告訴他,自己很難看,“就讓
我做你的網上紅粉知己,好不好?”欣問。
成回信說:“在網上我們是特例。這樣很真心的關係不會很多,我們一直認真
通信,沒有,也無法真正接近,要等到地老天荒,這也不去細想了,由於這種條件
的制約,又加深了雙方內在的探究,再下去也許更口無遮欄,當一個你的鬚眉知
己滿足嗎?諒必不會甘心。感情深厚,書信頻繁,相互諳熟對方文字,相當默契,
筆到心到。突然,竟又會見了面,開始啟動真正的口舌,我們難說不會支支吾吾,
感到不對勁,怎麼去聽都是個陌生人(電話中我感到過)?但我的真正感覺是,理
解對方的文字,也就會理解相逢。”
為了一句“理解對方的文字,也就會理解相逢。”欣決定見成。
欣知道這可以稱為網戀,但又如成所說,不同的是他們一直很認真。他們在通
信伊始,就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和身份,這又與普通的網絡交往有所不同。通信已
經持續了半年,欣知道他的乳名,他的用詞習慣和他每日所想,但是不知道他有怎
樣的笑容。“沒有眼睛,也沒有笑容和聲音,當我們感到需要它們的時候,電腦只
給我們已經無法滿足的文字和符號。”成說,並寄給欣他的照片。
他在照片上沒有笑,很嚴肅的樣子。欣沒有想像過他的樣子,因為無從想像。
看着照片,欣沉吟了很久,他沒有令她失望,或者說,欣認為他們彼此的欣賞和好
感是從內在開始的,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心靈交流。欣並不想看到一張英俊年輕的笑
臉,成是一個有冷峻和智慧氣質的男人,欣喜歡。
成問欣要照片,用廣告一樣的語言:“想讓我看看你嗎?想聽我如何描述你嗎?
請將照片寄來。”欣被逗得在電腦前大笑,然後去翻相簿。欣知道自己不僅僅是不
難看。
很多電子信以後,那有觸感的信封和信紙,還有照片,給他們喜悅和羞怯。
“像是在相親。”成說:“我想像有一天我們會見面,我們相擁在一起,現在所有
的感受都會是我們美好的回憶。”
現在,他們擁抱在一起。在被他緊緊擁入懷的時候,欣顫慄,如風裡抖動的葉
子。這是讓她不知不覺里喜歡並思念了的男子,從文字開始。這是她期待已久的相
逢,在她的故鄉。欣在那剎那腦海里一片空白,而靈魂卻喜悅地飛上了天。當欣平
靜下來回憶的時候,知道那就是幸福的暈眩。
期盼,等待,醞釀,積聚和爆發,這是欣對於“快樂”的解釋。他們的第一次擁抱
快樂無比。欣朦朧里聽見成問:“是不是很害怕?”他的聲音亦微微顫抖,有濃得
化不開的伶愛。那刻,欣卻是無法回答也無法思想了,她只能聽任自己的身體止不
住地在他懷裡顫抖,從心裡顫抖出來。欣聽見自己叫了他的名字,這個名字已經在
她心裡被輕喚無數次,現在她於迷醉中,將它吐出了唇。成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 親你一下。”這是在後期的通信中,成寫給欣的。欣也在一個與他同時在線
的夜晚,說“網路真是奇妙,現在我們能感受到彼此。如果你在身邊,我一定親死
你了。”那夜欣坐在電腦前,感受着甜蜜而酸楚的心神蕩漾。酸楚來自距離。欣是
一個悲觀的人,她不知道他們是否會見面。雖然欣絕不是無人問津的女子,但是他
們不能給她這樣的心的蕩漾。欣終於遇到一個可以讓她肯傾訴,肯全部交付心情的
人。
他在遠方。
距離產生美,欣無數次這樣想,並且一本正經地在信里問成,說我不明白我們
怎麼會這樣捨近求遠。欣是有些依賴成的,有想不通的事情,似乎只要寫一封信問
成,總會有答案。對她的捨近求遠一說,成寫道:“細想起來,我和你都不會是舍
近求遠的那種,是有這樣的人。然而我們並不好伺候,感覺不好的不要,有點假的
不要,冷冷的不要,熱過頭的不要,不會寫字的不要,太會寫的,好像也不要,就
先舉這點條件,還剩下多少?有句話,叫橫不好來豎不好。比如我,大概是喜歡
(要)有點酸酸的,又不能太酸,或假酸,還有誰?只有你了。你搞不懂為什麼和
我寫來寫去,這要你來總結,會有個結論,我一定有適合你的東西,一定也是你周
圍人沒有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但不會消失是距離。你的簡單結論也許只是說說,
但真要想想,除了緣,一定還有你我都看重的東西,對嗎。”
都看重的東西,是從初期的信里,對景物的描寫開始的。成告訴欣他的窗前能
聽到鳥鳴,他知道是那隻去年夏天開始就在那裡的鳥。然後他描述了很多對鳥鳴的
心得,去外地開筆會的時候聽到的,讓人不忍心聽的悲哀的鳥鳴。欣告訴他,去上
班的路上,要經過一條河,東京的初秋,柳樹還有一點楊柳依依的樣子,有鴿子站
在橋的欄杆上。
那些重重疊疊的話語,時常出現在他們的心裡。成對電腦的操作並不熟練,竟
不會自己申請一個信箱。成用的是他的孩子為他申請的信箱,在他的孩子可能開電
腦以前,他必須刪除那些信。於是,欣說她給他寫信有如在水裡寫字,兩個擦肩而
過的人,轉瞬即逝。成說不會的,它們都在他記憶里。“我們不大會是擦肩而過的,
萬一肩膀粘在一起怎麼辦?你的形容,很像兩條魚,有一種很光滑的感覺,有時侯,
魚不單會這樣游開,還有的魚進化出一種吸盤,電腦里沒這個字,是‘ 印’加上
‘ 魚’字,它的吸力很大呀。”
他們果真沒有擦肩而過,在S城的酒店房間裡,在久久的擁抱里,他們的唇吸在
一起。成抱起欣,坐在了沙發上,任欣柔弱無骨般地貼在他的胸前。他想愛撫她,
她卻羞澀地躲避着,又像是全身都敏感得如綻放的花瓣,一陣風吹來,便承受不住
地搖曳,似需要靜止。他的手帶來一陣又一陣的風,輕柔而令人酥癢。我幫你洗澡
好嗎?他在她耳旁說。
欣拒絕了,她還不能想像在成面前裸露,那讓她羞慚。欣不認為自己的身體美麗,
儘管很多人說她豐滿嫵媚,但敏感的女人容易自卑。她羞澀然而堅決地拒絕由他為
她洗澡,而將他推進了浴室。
成在浴室門口很快地剝光了自己,很迅速地進去,門關上了。欣看着堆在浴室
門口的衣物,覺得成迅速脫衣服的樣子像一個小男孩,讓她伶愛。她想將地上的衣
物拾起來整理好,卻又覺得不可以這樣做。要為他拾起衣物的念頭讓她臉紅,為一
個剛剛見面不到三小時的男人整理包括內衣的衣物,這是一種很沒有距離感,親近
得近乎家常的做法,像一個妻子為丈夫而做。欣不知道成是否會介意,因為欣自己
是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衣物的──在還沒有肌膚之親以前。
欣在房間裡不安地踱步,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真的要發生了嗎?欣在心裡對
鏡子說。帶着喜悅的緊張和興奮,鏡中人的眼睛明亮而深情。欣對鏡子裡的自己有
恍然若夢的感覺,不止是對自己,環顧整個房間,都像是在夢中。
欣在那個午後降落在浦東機場,在三個小時前才走進這個房間,而立刻,迎接
了成的到來。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中,一切又都讓人有措手不及感。儘管如此,在
相見的時分,他們都談笑得體,如久別的朋友。
“知道我走進你的房間,是怎樣的感覺嗎?”成在晚餐桌上對欣說:“就像一
艘小船,搖搖晃晃,駛入了港灣。我們終於見面,而且真的是你。我的心定了。”
成說話的時候很自然地用些手勢,配以他的眼神,是讓人欣賞的談話方式。欣當時
在吃一隻醉蟹,心思不在吃上,卻也沒有思考的能力。她一直如在夢裡,包括成按
響門鈴的時候。那門鈴與欣進房間其實只間隔五分鐘。
欣進入酒店房間後,未來得及摘下圍巾,已撲向電話,撥響了成的手機,得知
他正在來酒店的路上。她預計着她需要等半小時,這半小時足夠她重新化妝。門鈴
卻響了起來,欣覺得心要從胸部跳出來,開門,卻是開夜床的侍應。欣待那侍應離
開房間,剛待轉身,門鈴又響了起來。欣想一定是侍應忘記了什麼,打開門,成站
在了她的面前,那樣高大的,微笑的成。“請進。”欣驟然間竟安定下來,她用最
符合社交禮儀的親切而端莊的笑容迎成進門。
他們禮貌而親切,隔着茶几,分別坐在兩張沙發上。窗外S城的夜幕已經合攏,
欣開了燈,遞了茶。那情景有些像熟悉的老朋友重逢,該說的在信里已經說了不少,
此刻緊張心情的表層竟氣定神閒,有些心照不宣,曖昧而溫暖。華燈初上的S城此刻
與這二人隔絕,雖然它的氣息就像他們的會面,有老舊的傳統情懷,也有新生物質
的刺激。
成訂了一張台子,他想讓欣在故鄉吃得高興,她已經在信里說了很多想吃的東
西,他也時常想着要帶她吃什麼。他們用啤酒乾杯。欣有一杯啤酒的酒量,然而只
半杯,她已經滿臉紅暈,連大腦也暈了起來。“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成看着她
的紅暈說。欣辜負了他叫的一桌子菜,空腹的啤酒令她胃痛起來。在成試探地問她,
餐後去喝咖啡還是喝酒的時候,欣老老實實地說,我寧願回房間洗澡睡覺。這句話
實在太曖昧了,然而風塵僕僕並且頭暈的欣只有這個念頭,她想如果事態不是自然
地發展到兩個人到床上去,她也想一個人到床上去了。
他們匆匆結賬離去,在回酒店的出租車裡成握住了欣的手。欣知道接下來,在
兩個人相處的夜晚會發生什麼。
從浴室出來的成穿着白色的浴袍,在欣要進去洗以前,他們在浴室門口再次緊
緊擁吻在一起。
他們就在浴室門口難捨難分地擁吻,直到都感到這樣其實是在浪費時間。很不舍地,
欣進浴室,關上了門。她躺在溫水裡,試圖放鬆自己。這是早已預料到的,一對相
互吸引的男女,還有什麼比這最後一步的結合更能滿足彼此探究和關切的心意。
欣在床上終於裸露了自己,在成的懷裡。耳旁是成讚美的話語,成的眼睛讓欣
知道,她在他面前赤裸着是美麗的。水到,該是渠成的時候,成卻因緊張而喪失了
銳氣。欣看出他很緊張,卻又很想快些用身體愛她。“你等一等,我很好的,我太
緊張,你等一下就知道。”成的表白讓欣心裡湧上無限的柔情,“我只要你抱着我
我就很好。”欣沒有想安慰他,而是真切地這樣感到。成的擁抱和眼神都給她滿足,
而此刻急於恢復雄風的成,讓欣滿心地愛伶着。“你真好。”成說。幾乎就在他這
樣說的時候,他已經雄健得如箭上的弦,而欣則如化掉的水。
男歡女愛原來是這樣的,欣因為成而懂得。他們和諧而默契,水乳交融,蜜里
調油,靈肉合一。這些詞是欣在後來想到的,在床上她無法思考,只有聽任身心溶
化,每一個毛孔都張開,幸福地呼吸,房間裡瀰漫着甜蜜的空氣。而對於他們身心
的深切相悅,分別以後,成在信里這樣描述:“說一句叫你臉紅的話,沒有一個女
人在我懷裡時,有你那麼柔順,那麼用一種融化,天然的誘惑,女孩和女人的氣息,
令我暈旋的熱和火焰,潔白的月光,麻醉,淫蕩和貞節的呻吟和眼神看着我的(或
只有我才能讀懂它們),沒有過。你不要把這說成是單純的性慾(就如我說的愛,
性也有高下之別,性最高層面都和愛密不可分)。我喜歡你的不僅僅是床上,而是
你整體氣質很自然地融合我,深入我骨髓的一種相悅,一種氣場,久久徘徊在我們
之間,所以我直到見你才相信了‘尤物’這個至高讚美的深意,也許這是上帝配給
我的,我最合適的禮物,這是人沒辦法時說的唯一辦法了。從一見面我們就如膠似
漆,直到離開,沒有一絲倦意,沒有食慾,就是要緊緊在一起,這樣的景況,相信
人生一世,是不多的。”
他們如磁鐵的南極和北極,相吸的磁性久久徘徊不息。
在特殊的時刻,欣聽到心裡有一個小聲音,說“我愛這個男人”。欣在成的耳
邊說“我怕我要愛上你了”。成給了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不要愛上我。愛有時候
是一種傷害。”欣滾燙的身體和心靈都如被冰水澆淋,成感到了她身體停止了逢迎,
也看到了她眼裡的失意。他伶愛而無奈地笑了,用更溫柔的吻試圖安撫她。成的這
句話成為欣心裡的陰影,雖然在第二天,她親吻他身體的時候,突然聽到他叫她的
名字,說我愛你。欣抬頭看他,看到他的眼睛裡去,她確信他在那一刻說愛她是
真的。
愛情本來就是瞬間的永恆,欣後來這樣安慰自己。男人愛上女人,女人愛上愛
情。對於愛與欲,成與欣一直爭論不休。欣堅持她的愛需要以心靈做源頭,她報怨
成對她的愛來自肉體。這樣報怨的時候,欣是有些迷惑的,她當然記得床上的迷醉。
酒店房間的電子鐘似乎出了毛病,以至於他們不知道纏綿了多少時候。時間停
頓在他們的身心相悅里。終於,欣枕着成的手臂,聽着他呼吸漸漸深沉而鼾聲響起
來。
在故鄉午夜的酒店房間,在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身邊,聽着他的鼾聲,欣毫無睡意。
她感到這一切有些瘋狂,有些神奇,也有些荒誕。但是欣並不介意人生里有一些瘋
狂的故事,那會是她的容顏不再美麗以後,那些漫長平淡日子裡的回憶。在悠然的
午後或者寂靜的夜裡,欣可以坐在沙發上,躺在床上,安然地想起這些,莞爾一笑。
這些冷靜的念頭,欣當時自然是不會有的,她那刻還沉醉在甜蜜和混亂中,並且生
怕自己的咳嗽影響了成的睡眠。
欣輕輕起身,爬上另一張床,用毯子裹住自己。如果再不入睡,神經真的
要出毛病了,欣試着讓大腦安靜下來。窗簾外有隱隱的光穿透過來,欣強迫自己閉
上了眼睛。
成起床的聲音讓淺睡中的欣睜開眼睛,她聽見成在刷牙。電子鐘顯示凌晨3點,
後來知道是它出錯,其實是5點多了。欣靜靜地看着成走近她的床,這個時候窗外漸
漸地亮了起來,如果是往常那樣住在家中的話,這該是能聽見牛奶瓶的碰撞聲、自
行車鈴聲的時候,現在這裡靜寂一片。欣聽見成給電話查詢處打電話,問附近哪裡
有新亞大包,欣的心裡忽悠暖了一下。成從前在信里就描繪過,那裡有她久違了的
油條生煎和豆漿。
在食店裡,欣看着面前的早點滿臉喜色。落地窗外是去上班的人們,店堂里還
有其他客人,埋頭吃着一碗麵,或是一碗餛飩。這裡與酒店的氣氛完全不同,是很
S城的味道,很平常的,過日子的味道。沒有空調,不能脫下大衣,這讓欣感到不適,
又有種新鮮感。
從食店裡出來的欣帶着孩子般的滿足,走在成的身邊,她感到這個故鄉的早晨
十分美好。他們走在S城的街頭,像一對早已默契的情侶。欣將手伸進成的臂彎,惡
作劇地朝他的懷裡鑽,她看到他有些不安的神情,知道他是不習慣在街頭與女子親
熱,況且是在他居住的,有他的家人的城市。成帶欣進了一家24小時店,為她挑選
話梅和餅乾。
他們回酒店,再次回到床上。熱情讓人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午飯。直到下午
4點,欣才喃喃地問成是否能留下來過夜,成遲疑着,有些勉強地說:“ 那我打一
個電話去?”欣卻說不用了,你別為難。成看着電話,嘆息道:“現在我感到人生
真的很不自由。”
欣躺在床上看着成穿上衣服,心中痛楚而驚惶起來,將要被獨自留在一個陌生
的酒店房間的感覺讓她無所適從。成低頭吻她的時候,她哭出聲來,抽泣着說:
“我覺得你走了就留給我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成低頭看着她的淚眼,痛苦地說:“寶貝,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才好。”成坐
在床邊抱住了欣,讓她將滿是淚痕的臉貼在他的頸邊。“還好是在我在的時候你哭
出來了。”成說:“可是你別哭了,這讓我有點怕。女人對男人有兩種感情,愛和
恨。男人對女人,是愛和怕,你不要讓我感到怕。”成哄着欣,為她安排着晚上應
該見朋友還是去親戚家。因為成說不喜歡看到她哭,欣便忍住了眼淚,擠出一絲笑
容說你走吧。
門關上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寂寞和失落,欣在這片寂寞里感到世界沉寂無比,
她像是被拋在一個荒島上。理智告訴她,必須起來,必須找些別的事情,這樣下去,
她真的要瘋了。
欣起身,給一個同樣從日本回S城度假的女友娟打電話。娟聽到欣的聲音高興極
了,因為欣自來S城,還是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像是在玩神秘失蹤。娟說她15分鐘後
就能到達欣的酒店。
即將見到好友,這讓欣稍感安心。她這才想起不能幾乎赤裸着見人,慌忙穿上
絲襪。抬頭,欣看到電視機上有一個手機,在欣反應過來是成忘記了的那一秒鐘,
她聽見門鈴,緊隨着是成在門外叫她的名字。
經過一場纏綿的分別,竟又因為成來取回手機而再次見面,這種情形下,若不是默
契地相擁,便只好尷尬而禮貌地相視而笑了。這情景,就像國內從前那綠色的火車
要離站的時候,隔着車窗,送別的和遠行人喃喃細語着,淚眼婆娑,殷殷叮嚀,到
車門關上,眼看列車要開了,送別便進入高潮,窗里窗外的目光糾纏着,既不忍分
離又希望這一刻快些過去。而那列車竟在啟動以後又停了下來,隔了窗戶的人們便
掩不住尷尬地重新排演一次“要小心啊,記得來信”,諸如此類。
現在成與欣就這樣,他們最親密無間的時候是赤裸的,此刻穿着衣服的兩個人
相對,又明知是取手機這樣一個現實的小事件。就像電影《時光倒流70年》,男女
主人公穿越時光隧道相戀,情到濃時,男子無意從口袋裡摸出一枚該是多年後的硬
幣,而驟然間夢境遠離,面前一切消失。成拿了手機,笑着對欣揮了揮手,欣也微
笑頷首,送他出門口。成乘電梯下樓,走過大堂的時候,他想欣怎麼會笑得如此陌
生,他以為她會撲進他懷裡的,但是她沒有,這讓他失落。成走過傍晚的街頭,有
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這一天一夜的內容豐富得偏離了他日常生活的軌道,這讓他
感到興奮喜悅,也感到惶恐和荒誕。
同一時刻,欣在房間裡發呆,回憶着成剛才禮貌的笑容。“他竟沒有擁我入懷”,
欣對二人的深情產生懷疑,她看着窗外,想着成將回到屬於他的生活中,現在他們
雖然在同一城市,但彼此毫不相干。
欣的空幻感在娟進來的時刻得到緩解,她喊着“親愛的,這個城市對我來說其
實好陌生”與娟做了一個誇張的擁抱。在東京的時候她們雖然要好,但只是交談,
而在故鄉,這一刻她們需要來自親密女友的溫暖。她們像兩個小女孩一樣快樂地笑
着跳着,然後走進城市的商場,
華燈初上里一份無拘的友情讓她們感到生活是美好的。
入夜,欣與娟沒完沒了地說話,她們都喝了一點酒,這讓她們更容易進入女人
間的傾訴與聆聽。娟說她也在愛,愛的人在東京。她們狂熱地說着自己的愛情,讓
思念和熱情互相感染着。她們都知道這是沒有結果的愛情,也因此而更珍惜它的純
粹,如罌粟花,帶着讓人痛苦的毒素而艷麗綻放。
欣將這種愛情解釋為罌粟花,她認為相悅的愛情是美麗的,沒有對錯之分。成
也說過無比珍惜與她的相識,但在一次電話里,成無意間說起他朋友的韻事時,用
了很貶義的詞,這讓欣心情憂鬱了一整天,感到自己骯髒而低賤。換一個角度,愛
情就是無恥的。
兩個女人嘀咕到午夜,方思念着自己的情人而昏睡過去。第二天上午,欣與娟
本要一同去吃早飯的,但是成來了電話。欣充分展示了女人重色輕友的一面,半推
半哄地將娟請出了門。欣理直氣壯:“ 我們的友情來日方長地久天長,我的愛情只
有幾天了。”娟在欣面前是沒有脾氣的,她更多的是為欣高興。娟看着欣流光溢彩
的眼睛,忍不住說你現在真美麗。
被成戲稱為小別勝新婚的第二次見面,是在那天下午,成將帶來的水果排在梳
妝檯上,欣的心劇烈地跳着,是喝醉了酒的感覺。她走向成,只喃喃地說:抱我。
就用胳膊將自己懸掛在成的身上。成身上的男性氣味讓她暈眩而癱軟,從身心深處
漾起的情慾讓一切不需要溫存前戲。在兩個身體緊密相連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
成的臉色變了,欣倒是鎮定地高聲問“哪一位?”結果是服務員,問要否打掃房間。
欣想起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在一個缺乏隱私保護的環境中,人會得謹慎至
稍有風吹草動便戰戰兢兢嗎?這時,欣深切地意識到倆人所處環境的不同,這個日
新月異得遠看上去很美的城市,這個城市裡流動着的對於民工來說尊貴無比的城市
中上層階級,依然缺少了什麼而不自知,並不以為苦。
那個下午在再一次情慾的燃燒里悄然度過。欣在床上吃成餵給她的桔子,她想
起身吐籽,卻被成的嘴唇接了過去。於是欣吃了一個難忘的桔子,每一瓣都飽含着
甜蜜的桔汁,每一粒籽都吐在成的嘴裡。只屬於愛人間的親密小動作讓空氣甜美曖
昧地瀰漫着,窗簾緊閉,室內一直昏暗,如發生情事的溫室。這樣的環境容易讓人
對現實產生不真實感,兩人都刻意不提即將到來的分別。
情感的火焰讓欣對在S城的其他節目顯得心不在焉卻又心有慚愧。在後來的一整
天裡,成無法來陪伴欣的時候,她感到亂了方寸。缺少睡眠和正常飲食讓欣一出門
就渾身的不舒服,那個中午她推掉S城舊友的約會,將自己拋在床上。無助的彷惶和
虛脫感里,欣再次將娟電召來。
娟進門的時候提着一個保暖壺,裡面是一壺湯,這真是探病的架式,那湯讓欣
品酌着友情的暖意的同時,也為自己的脆弱汗顏。欣告訴自己要打起精神來,她甚
至告訴娟,她不打算再見成了。
欣是在晚上與一干朋友天南海北地吃了飯以後去看S城的姑媽的,欣怕姑媽會無
法原諒自己,明日就是回日本的日子了,她預感到如果因為一場情愛而過門不入,
她會負疚。
暗淡的街燈下,欣從出租車裡下來,就看到遠遠的姑媽的身影。在冬夜的寒風
里,姑媽已經顯老的面容急切地對着那條街道,老花的眼睛沒有認出欣來,正費勁
地盯着每一輛駛過的車。欣的心裡一陣潮濕,小跑幾步,抓住了姑媽的手。這手曾
無數次牽着欣走過S城的大街小巷,在欣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光,姑媽有月票,一到星
期天就帶着她出遊,冰棍和蛋糕都只買欣一個人的份。
欣一面埋怨着“為什麼下來等?我明明自己會上去”,一面拉着姑媽的手上樓。
融在親人關愛里的欣在心裡痛罵自己的無恥和寡情,她逗着姑媽家新得的外孫玩,
抱起那漂亮的嬰兒,親吻他柔嫩的面孔,與姑父和姑媽說些家常話,那是讓人安心
的氛圍。而就在這片溫暖和安寧里,欣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設想成在做什麼,她知道
成那天晚上與太太一起赴親戚的晚宴。
成在晚宴上心不在焉,他附和着大家的談話並且大聲地笑着,心裡卻只想快些
逃離眾人,那個遠道而來的女子讓他震動而入迷,但他並不希望因為他而影響了她
本來的行程。成一次次離開座位,去門外給欣打電話,他想知道那個女人安然而快
樂,沒有因為這場情感而過分痴迷,那讓男人有無以為報的愧疚和逃避。當然,成
是關心她的,在她從姑媽處回到酒店,給他撥去電話的時候,他如釋重負,說他一
個晚上都在給她打電話。
欣坐在寫字檯前,在紙上漫不經心地畫着圓圈,聽成在電話里解釋,說他一開始並
不知道他們會如此投契,他怕欣並沒有與他過夜的打算,所以沒有向太太多請假幾
天。這樣在電話里悄悄地說着,欣竟然從心底笑了起來,她為自己剛告別姑媽,就
在與一個男人的電話里變得忽喜忽怒而感到好笑,連那吵架和沉默都像是調情。
成的電話斷了,片刻後再打來,說是手機打得沒有電了,又借了一個電話打。
成站在餐館門外,看着裡面談笑的親戚,唯恐他們會注意到他的失態。“這個女人
怎麼這麼難纏?”成在心裡想着,他這一刻盼望欣更加善解人意一些,了解男人的
苦處。在無人的時候,他可以將她捧在手裡或者含在嘴裡呵護着,但不是現在,現
在他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成的手心出汗,不知道拿這個女人怎樣辦,對欣的愛伶
和說不清的愧意讓他不能迅速掛斷電話,但他又多麼想快些結束掉它。他猶豫着說:
“要不我現在過去?”
“我明天去送你。”成最後說。
“不必了,我有人送。”欣客氣地笑着,掛斷了電話。成的懦弱讓她失望,然
而也因此讓她更加牽掛。以明天他是否來送,賭這場感情是否還有持續的可能,欣
告訴自己。
清晨,門鈴響的時候,欣正來得及從浴室匆匆洗浴而出,5分鐘以前,成在電
話里說“我要去送我心愛的女人”。
給成開了門,欣便披着白色的浴袍坐在床沿。如果成沒有來,那麼他們就算完
了,現在他來了,這讓欣喜悅,也混亂。
後來,成問欣,還記得那個離別的早上嗎?她坐在那裡,眼裡有無奈的嫵媚,
與成絕望的眼神糾纏着,很快地,她被成撲倒在床上。欣那時坐在電腦前,飛快地
打出:“我當然記得那個早上,愛意在你我的眼裡流淌,迷醉攪混了幸福和憂傷,
對於離別,竟沒有真切的想像。”
有一些性愛只需要感官,但是欣不可以從中得到快樂,她必須被身心合一地包
裹。成的眼睛痴迷地看着她,讓她愈發激盪起來。愛和溫暖,是他們通過性愛而可
以感受的。
是在這個早晨,退房的時間一秒一秒地近了,行李也已經整理好,他們有一個
多小時,抓住最後一場歡愉。
貪歡後的滿足讓人有情感上痛苦的麻木,欣坐在梳妝檯前化妝的時候已帶着盈
盈的笑意,雖然這笑意也未能讓她有食慾。成將一杯咖啡放在她的面前,又將餅乾
放在咖啡旁,用幾近哄幼兒的語氣要求她吃下兩塊餅乾。“你不吃的話,我心裡就
不踏實。”成等她吃掉了那兩塊,又迅速地放上兩塊。被寵愛着的感覺讓欣很羞怯,
她不習慣被人這樣仔細地呵護,而不久以後,她的熱愛分析的大腦又開始了運作,
在將離別的場景一幕幕咀嚼的時候,欣感到也許成這樣做並非出自於愛,而只是出
自善良,想將她照顧得好好的,送上飛機,像是因此而可以功德圓滿說再會一樣。
這個愛瞎思考的大腦是如何形成的呢?欣有時候自己也感到好笑,更別說成的啼笑
皆非了。欣總有本事從他的話里挑出可以發揮處,成在這個時候總感到欣像個故作
嚴肅的小老師,挑肥揀瘦,伶牙俐齒,巧言善辯,但只要不過分,都會成為她調情
的手段,成願意這個柔媚而理性的女人在他面前胡攪蠻纏着,他想像着將那樣一個
思索着,爭辯着的女人抱在懷裡,讓她馴服安靜得像個孩子的感覺是多麼讓人入迷。
成說:“比如我們吃飯,我說這飯真香,你卻要撥拉出米粒來研究這是什
麼米,是否混入了糯米,是怎麼種出來的。如果我學你,我也能比你更會看米,我
就去拿一個放大鏡來,看誰研究得過誰。”
欣被成逗得開懷,以為成的放大鏡該贏了,成卻又說:“你看我拿放大鏡,
就去扛了個顯微鏡來,我們還活不活了,寶貝呀。”
在笑完以後,欣知道成想說什麼了。以他的年齡和閱歷,對人生有怎樣成
熟的參透和洞悉?這也正是一直吸引欣的。大凡這世上的事,就不能往深處思索和
分析。像一場感情,只要享受它的甘美便好,又如何去設想它的來源,過程甚至結
局?它是否經得起考驗,又哪裡是思考就能判定的問題?
欣沒有很多時間思考,中午11點,他們去樓下退房。很自然地,成拿起了
她的箱子。在下樓的電梯裡,成告訴欣,等一下在出租車裡,他有一篇舊文章要給
她看,因為那書只有一本了,他只能給她在車裡看掉它。
“在車裡看書會頭暈的”,欣忍住了這句話,因為太想看,她已經聽成說
過它,是寫他年少時的無聲的情感故事。
是很美麗的散文,低調而隱忍,讓欣感動,淚意湧上來。文中的少年最終
也沒有走上前去,幫那柔弱的女孩拿起下鄉的沉重行李。那文章記錄了成年少時的
心靈戰爭,那大概是異性對於成的第一次懵懂的衝擊。而當年他未曾為那個女孩提
起行李,今日卻很自然地為她拿起箱子,送她上了旅途。欣很願意這是冥冥中的神
奇,是一個朦朧的輪迴,她希望自己是他今生最後一個女人。
出租車外,S城正一點一點地離開欣。街道急速往後倒退,欣側過臉去偷偷
地看成,他的側面臉龐讓她心醉。不約而同地,在分別以後,成在電話里告訴欣,
那天在出租車上,他才能定下心來好好地看她,看到她美麗的側影。
與虹橋相比,浦東機場顯得那樣寬廣和安靜,欣辦完登機手續後,與成一
起坐在機場的椅子上。也許因為離別在即,成也顧不得公眾場合,捉住了欣的手。
有音樂聲迴蕩在機場,是“草原之夜”、“不了情”等情歌。他們依偎着。
機場是一個見證悲歡離合的地方,欣後來一直清晰地記得她和成坐在機場
椅子上的依偎。周圍人來人往,但是與他們無關,就像成說的,人的內心多麼奇妙,
從此後天各一方,他們心裡會思念着對方,在人海里,在原來的生活軌跡中,外表
絲毫無異,內心無人能窺視,但是他們自己知道。
在那排椅子的對面,是機場的大電子鐘,一分一分地跳着數字,跳得欣也
心驚肉跳的。成打開一瓶可樂,卻因晃蕩過使裡面的液體噴射出來,倆人大笑起來。
攜手細語的一個小時迅速飛逝,他們走向離境入口處。他們都很努力地笑着,欣將
機場稅的票據插入自動檢票口,然後進去,轉身,揮手。
欣坐在飛機上,閉上了眼睛。幾天來的激情尚未平復,如同經歷了一場夢。獨處讓
她傷懷,失落,也有隱約的安心感。那折磨人的激情將在回日本後平穩的日子裡得
以淺淡,但是那些滲入骨髓的記憶,也許不容易消除。接過空中小姐遞來的熱手巾,
欣捂住臉,讓淚不被人察覺地流在了毛巾上。
分別是在元旦之前,而無論當事人的心中如何波瀾壯闊,日子也如流水一般安然地
流淌着。一轉眼,已是早春二月。
似乎是為了他們日後容易記住這段感情,公眾的節日成為一個個的轉折點。他們在
聖誕節相會在S城,元旦時在兩地感應彼此的深切思念,而春節期間,欣的熱情無可
奈何地降落下去。
“在節日總能看到情人的眼淚。”這是欣的女友說的。在春節,欣沒有收到成的電
子信。一天又一天,欣的心漸漸冷卻下來,從盼望,到焦灼,再到漠然。如果一個
男人在節假日與家人樂也融融地度過,在節日過後卻又來重訴思念和深情,那簡直
象是一場滑稽戲。
對着屏幕失望至極的欣憤憤然地告訴自己,男人就是這樣,婚外情就是這樣。
欣在電腦前生氣的時候,成在另一台電腦前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給欣每日發去的
信如石沉大海,一點回音也無。看來女人就是這樣,離開了,就淡忘,又或者那個
活潑的女人又對哪個男子生了情愫,不可靠的女人,不可靠的情意。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是網絡惹的禍,電子信一直無故消失,直到成換了一個信箱。欣
將這理解於上天的旨意,讓她從無助的思念,還有要竭力去S城見他的激情里解脫出
來。
當他們重新聯繫上的時候,成有了理直氣壯的理由:“同樣是收不到對方的音訊,
你是漸漸冷卻,我卻一如既往,按我的方式,每日去信。看看這兩個人,是多麼不
一樣?”
欣對成沒有掩飾她的熱情下降,當她這樣告訴他的時候,卻又在心裡眷戀起他,因
為他是這樣的讓她信賴,以至於沒有什麼是需要她隱藏和掩飾的,即使是變心。那
眷戀超越了男女情愛,成為一種在有厚度的感情基礎上的關懷和惦念,它不再激烈。
欣一直認為激情只有三個月,她只可惜在他們愛得熾烈如火的時候,是隔着海洋,
那些藍色的燃燒的火苗被壓扁了,壓成文字,雖然留了很多餘韻,卻不是真正的燒
灼。就象有一次,他們在通話時動情,肌膚下的溫度不為人知,無法觸摸情人的呼
吸,他們同時想到一個詞,呼天不應。
“我們愛得很痛,我們會愛得幸福,很苦的幸福。‘愛’在我們,絕不是用濫了的
詞。”成說。
但是欣不要了,她不喜歡痛苦,並且也看透了‘愛’的本質。它是那樣嬌嫩奢侈的
東西,擺在成年人的現實生活里,脆弱得不堪一擊,象成形容欣是他的“水晶”。
生活按本身的軌道無礙地進行。他們依然思念,只是已不再急切地計劃相會。成在
和別的女人吃飯聊天時,總會將她們與欣比,那個身心都充滿張力的女人,有着她
們不可能具有的風情。而欣也深切地知道,有過與成的迷醉和默契,她也許難再愛
上其他男人。他們都知道,這懷念將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S城的春花開了,成看着喜歡的丁香和梨花,給欣寫信:“看到《論語》有‘春服既
成’句,孔子的弟子們都談論各自的大志向,只有一位說,他最喜歡的是穿了春天
的衣服,到田野里去走,唱歌。孔子嘆氣說,他最想的何嘗不是這樣啊。我很喜歡。
如果問我的話,我也會嘆口氣說,如能和穿了春衣的你到河邊去,看草,看鳥和天,
此生足矣。但願你在春天好看,健康。”
欣走在東京春天的風裡,櫻花開了,又在雨里落了花瓣。這是每年都見的情景,那
些燃燒的花魂,在可以美麗的時候便盡情綻放,明知是短暫的一個過程,卻是生命
的本能。
欣在櫻花樹下想着是否要給成寄去一點落下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