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來人正是曉月，果然帶來許多可口食物。面子高興壞了。

曉月來公園不是頭一次，她很喜歡這種不修邊幅的村野情調。比較起來，除非名山大川，里子對普普通通的花草樹木丘山河流就不大感冒，轉悠過一趟，便再無興致了。她嫌太土。

曉月是來告辭的，她馬上又要上學去。面子羨慕得兩眼發直，表示極其心向神往。曉月卻只是輕描淡寫道：“大驚小怪的，幹什麼呀。其實，國外上學比國內還容易。如果有感興趣的事情做，誰還樂意讀書讀個沒完沒了。像比爾－蓋茲，大學沒念完就退了學。”

接着兩人邊吃邊侃，漫無邊際。“克林頓城去過沒有？”面子問。心想，人家多年留學在外，見多識廣，不如順便諮詢諮詢，興許日後可以少出點洋相。

“當然去過啊，還不只一次。我舅舅在那。”

“嗯？”面子一聽更來了精神。“這麼巧？太好了。他在克林頓幹什麼？”

“做生意唄。中國人在外面，容易鬧出點名堂的，多半也就是做生意。這是他家的住址和電話。你需要幫忙什麼的，可以去找他。我跟他講過你的英雄事跡。舅舅說很想見見你呢！”曉月笑嘻嘻的。

面子心裡得意，臉上努力顯得沉着端莊：“什麼英雄事跡。擅自曝光黑材料，經過審查批准了嗎？”

“沒這麼嚴重吧？只不過交換了一些背景信息而已。放心，不會破壞你光輝形象的。”

“好，這次就念你初犯，既往不咎。他到克林頓多長時間了？”

“10來年吧。早年，隨外公去了台灣，然後自己在香港發展事業，目前暫時移居克林頓。”

“你意思他以後可能離開克林頓？為什麼？那地方不是挺好嘛。”

“不為什麼。克林頓當然是不錯啦，民風淳樸，氣候宜人，風景優美，環境一流，地理位置也很好，是連接東西方的海運空運橋頭堡。你知道，現在無論貿易還是文化，東西方雙向對流是很重要的。我念完書可能也會去那裡。不過對有的人來說，在一個地方住長了時間，總要想辦法動一動。國外很多人都這樣。不像我們中國人，安土重遷，越住越有感情。當然，也許年紀大了，人會改變。”

曉月嘰哩呱啦一大篇，面子只對其中一個細節特別感興趣。“你說你畢業後也要去克林頓？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真的呀。不過目前只是個想法而已。”曉月避開面子探詢的注視，轉向河面。正有一艘機帆船開過，船頭頂起兩條粗大的波紋，斜斜地一直拉扯到岸邊，浪頭拍打着河岸，潑濺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不過曉月的目光虛虛的，好像並未十分注意這些，而是懸浮在河面與天空之間的什麼位置，完整俯瞰着整個河流的來龍去脈。“事情有時會有變化的。”她說。

那美妙絕倫的面龐微微上揚，線條柔和而內涵堅定的下巴隨之微微翹起，柔軟豐潤的唇吻也顯得格外突出。面子看得痴了。這人，這河，這山，這樹，這座小亭子，瞬間凝固成一幅完美的畫面。時間和血液仿佛一齊停止了流動。

可惜，自從躺在病床上受用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之後，面子再沒有得到過類似的優惠待遇。難道身體康復了反倒是一種過錯，不配繼續享受此等優惠待遇？果真如此，那他寧願在病床上躺一輩子。只不過事實上，每見曉月一次，精神就隨之振作一回，面子的病情也便加速減輕了幾分。

乾脆，咱男子漢大丈夫自己主動出擊一回？面子不是沒這麼動過心思，但總歸覺得理不直氣不壯，有那個賊心，沒那個賊膽。他一怕辜負了里子的一腔苦心，二怕誤會了曉月的一片好心。

終於可以出院了，因為是英雄人物，工作單位所在的學校破例派專車來接。面子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在記者們的攝像機前，把單位領導給大大地抬舉了一回，於是方方面面皆大歡喜，凱旋而歸。

住院期間，該做的出國準備里子都做得差不多了。學校也用不着再去教課。面子回家，差不多成了無用的閒人。也好，不如抓住這點閒空時間，跟里子一起，去岳父岳母家小住幾天。那是鄰近省份的省會城市，改革開放步伐比較慎重。唯一的小舅子對面子兩口兒一舉移民成功非常高興，迫不及待憧憬着自己將來也跟着出國的遠大前程。然後，又到老家看了看。因為老家路程太遠，車船不便，年前又已經去過一趟，里子這次就留在娘家多住些日子，讓面子一個人做了全權代表。

老家面子村是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座落在青龍山的懷抱里，背北朝南。山不算高，但是綿延長達百十里，這在附近一帶平均主義橫行的丘陵原野之間，算得上是矮子裡頭的高個子，當仁不讓的老大哥。加上山頂有幾塊怪石聳立，形狀如人似馬，樹木古老陰森，古往今來人們一致認定，曾經是神仙們羽化登天的場所。山上青龍觀因此聲名顯赫，威望崇高，早年的縣太爺都不敢小看，就職過後，通常要來不恥下問，採訪民風民情。唯獨毛主席他老人家洪福齊天，一切妖魔鬼怪都只得乖乖下崗歇菜。先是觀里降妖伏魔的道士失業，一去不返，然後青龍觀索性變成一所學校，面子的小學中學就是在那兒念的。直到老毛過世，妖魔鬼怪們才得以捲土重來揚眉吐氣，現在青龍觀早已恢復舊時莊嚴，並且修葺一新，香火鼎盛，責無旁貸享受着遠近善男信女的頂禮膜拜。

一條石板路連接面子村和青龍觀，中經青龍泉，那又是一處遠近聞名的所在。泉水甘甜清冽，是村人自古以來的生命之源，強身健體，清心明目，效果顯著。現已修成一座青龍井，附加了若干衛生設施，以自來水的方式分送到各家各戶。面子村(這裡特指包括周圍若干村莊的大行政村，作為自然村的面子村只是其中一個“組”，村首腦的官方頭銜是組長）村長兼青龍山農工商聯合體董事長阿梅曾經計劃開發礦泉水，大濟天下蒼生，也為村里多賺幾個小錢。無奈青龍泉雖然源源不斷，畢竟流量有限，不可能大批量開發利用。

時常令面子魂牽夢縈的老樟樹，就在青龍泉附近。據說樹齡高達千百歲，是面子家族老祖宗因為唐朝末年黃巢造反，關中大亂，不得已從京都長安（今名西安）避難此地的時候，親手種下的。樹身就像一座小房子，裡面是空的，根部開有一個大洞，一個小洞，仿佛前門後門的意思。但是誰也沒敢在裡面呆過，因為常見有大小蛇們蛻下的白色蛇皮懸掛在洞裡洞外。面子親眼從小洞的方位看到過大蟒蛇的碗口粗細身段。也許是互相敬而遠之的緣故，從未聽說過面子村人與大蛇發生衝突的事跡。

青龍河發源於青龍山，它從村前蜿蜒流過。河對岸是一帶奇形怪狀的小平原，土壤極其肥沃，簡直種什麼長什麼。但是先前誰也不敢在那邊建造房屋。因為青龍河喜怒無常，秋冬乾旱時節，河床暴露，河道只剩下中間一線有水流動。水淺處，兒童光着小腳丫就能徑直過河，不必繞彎上橋。春夏雨季來臨，河水暴漲，十年裡至少有五年會溢出堤外，其時對岸小平原就變成水汪汪一片澤國。也是在毛澤東時代，大修水利，上遊興建青龍水庫，青龍河的暴躁個性才大有改善，現在居然有人在河對岸蓋房居住了。對岸的青龍河堤，同時就是小山村與外界聯繫的唯一汽車路。汽車經過橫架河上的青龍橋，才能開進河這邊的面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