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智慧的多米諾骨牌
□連岳
對我來說,王小波的死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開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在模仿他,他的文風、他的思維,然後到處推銷他,就像被鬼上了身。我原來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是這樣,後來發現,有一群數量眾多的人被鬼上了身。他的風格如此易學,如此平易,以致在現在終於泛濫,然後就有人開始不滿,開始反思。這當然是對的,但在這裡,對於泛濫,我要說一些比他們更對的話。王小波風格的泛濫是件好事,就像米的泛濫一樣,像奶酪的泛濫一樣;由於有了米的泛濫,我們才有了營養和大便,由於有了奶酪的泛濫,我們才不怕別人動我們的奶酪。
王小波死的那一天,我正在一家地方報的辦公室里寫一些教育市民的評論,大意是反對不文明行為之類的東西,像絕大多數能寫一點字和一點字都不能寫的編輯記者一樣,心裡充滿了得意和自豪感,對自己萬分憐惜。這時候有人喊了一聲:王小波死了。我的反應是:王小波是誰?
此後的兩個月,我知道了他是誰,他寫的東西並不多,但是足夠證明我原來生活的形態與腦子是壞的。用王小波的話來說,我這個人是無趣的。用他喜歡的羅素的話來說,我這個人是假的。這種足夠卑下的言語,是一種真實的描述,因為原來的生活足夠卑下。可以舉一個例子,這事幾乎是我的恥辱,但我想還是應該在這裡說出來。王小波死前大概一年左右,有一本狂熱的民族主義著作《中國可以說不》在炒作,我是這種狂熱氣氛中的一員,我買了三本,一本送人,一本讀,一本準備留着。如果當時有人塞給我一枚炸彈,讓我去搞自殺式襲擊,我一定就去了。我當時就是這樣一隻蠢豬。當然,是王小波告訴我這種蠢。也許我現在還是一隻豬,但是至少不會狂熱了,也多少看得出一些騙局了。
王小波說出來的東西,其實很少,也就是要有趣味,行文做人都要如此。他的趣味衡量標準,有一些邏輯實證主義,有一些經驗主義,有一些基本的人文主義,但是他說得好,說得有清醒功能,破了很多迷惑和執著。因為這個世界總有很多人靠蠱惑達到目的,破蠱除惑的不二法門,就看看自己的經驗能不能證實那些想法,要知道能不能畝產一萬斤,最好的辦法是自己種一畝田;有人說絕對服從是好的,就看看人類絕對服從的時期,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經驗的獲得,是要以我為主,以人為本的,一切維護人的本性的經驗是好的,而一切違逆人的本性的經驗是壞的,我們要以好的經驗來指導判斷,而拒絕壞的經驗在現實中重演;因為人也是會被自己的經驗騙的,有時候會形成集體癲狂,認為受虐式的極端體驗是好的,這時候要有一點特立獨行,相信自己的判斷。
這些觀念,有人認為,應該在成年禮之前完全掌握,可是我到了27歲才被它們嚇一跳,我想,有我懶的原因,有視野不夠開闊的原因,但是更說明這些東西曾是稀缺的,不能輕易接觸到。幸好,現在它不那麼稀少了,在這點上,我覺得有時候人的進步是很快的,人在思想上的幸福程度能迅速提升。王小波說的是常識,這並不能降低他的地位,把常識說得好,反而是功德無量的事情。這就是所謂的啟蒙,重要的思想,只有當它成為常識時,才更加重要。
王小波的文風應該是不難學到,他說到的常識拿來當談資也是容易的,王小波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在實踐這些常識。他看到的無趣,許多人當然也看得到,不僅看得到,還感受得到,但只是日復一日地抱怨而已,絕不敢離這無趣半步,種種無趣給了他們些許供養以及若干期權。抱怨和痛苦是希望別人改變,是希望世界一日內整體向好;其實,只是將自己的懦弱與無能合理化而已。而這種舉措正是無趣的最大組成部分,像吞噬自己尾巴的蛇,最終只能打成一個死結,沒有出路。王小波是從自己遠離無趣開始,不惜冒再大的風險,也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自主的人,過自己想過的日子。等待世界的改變,要一萬年,自己改變,明天就行了。從王小波後,每晚都有個機會等着我們,只是看自己的智慧夠不夠,勇氣夠不夠,這當然敗壞了我們原來固定不移的生活,使人痛苦不堪地取捨,但畢竟有了思考自己命運的習慣。大多數人想想而已,可也有不少人走出來了。王小波的行為比王小波的文字更具獨特性,我想,這點是應該說明的,許多學了王小波文字的人,卻完全沒有他的行動性,有人像王小波一樣行動,卻是不寫字的,這種沉默行為更具有美感,更王小波。
這幾年,我知道許多人愛王小波的人一併接受了王小波喜歡的人,羅素、福柯、杜拉斯、馬克·吐溫、杜倫馬特、卡爾維諾、王道乾、伍迪·艾倫、圖尼埃,這些人都比王小波更了不得,更具誘惑力,任何一個都有足夠的爆炸力,給堅固的無趣以震撼,至少,能給一個嘲笑。王小波只是最輕的一塊多米諾骨牌,但它是第一塊推倒的,引起了連串的倒塌,傳遞和放大了力。
王小波性命的結束,這個驚嚇給了許多人慧命。佛家有言,害人性命還可諒,害人慧命不可諒。慧命如此重要,所以,他的死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