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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日常生活——以昆明為例
送交者: aguang 2001年12月20日16:09:53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何謂日常生活——以昆明為例

作者:于堅

 

  昆明的夏天黃昏特別漫長,下午在市中心的翠湖公園喝茶,是享受之一。泡上一壺,幾個朋友坐在柳蔭裡面,一人躺在一把藤椅上。湖外圍是大街,汽車依然在行使,但啞啞的沒有聲音。公園裡面空空蕩蕩,鯉魚在水面翻個跟斗,嘩啦地一聲。太陽出過一陣,雨又來下一陣,樹葉上還沒有濕到要滴水,就停了,像是被人用噴壺稍微灑了一下。天氣涼爽爽的,風吹柳搖,滿世界像是開着天然的大空調。幾個朋友,說一下話,喝幾口茶,一個個呆呆地看着陽光的影子在樹上移動,想當然認為,陽光都是灑在葉子朝着它的一面,卻發現樹葉的底部也有光輝,原來是從水面上反射上來的,並且又再照亮了樹葉下面的人。那陽光從樹冠慢慢地向下溜,猶如刮鬍子的刀片,到六點鐘的時候,連樹根那裡都會燦爛起來,樹頂卻陰鬱了。湖水裡面飄滿天上的晚霞,金色池塘,幾隻野鴨子在其間游來游去。出現一兩個蝙蝠,公園裡面到處是紫氣。偶爾可以見到兩個人,還在下象棋。有四個男女,還在搓麻將。到七點半,天還亮着,但也差不多要黑起來了,蝙蝠爆發了起義,到處亂飛。一個朋友說;走,吃飯去了。就出了公園,順湖邊走到叫紅燈籠的那一家,正是整個昆明城吃的酒酣耳熱的時候。進去就有一桌剛剛空掉、杯盤狼藉的桌子,夥計馬上收拾乾淨,擺上幾套新的碗筷,又沏上好茶,就點菜。點菜也不照菜譜,而是直接到廚房裡去,那裡各種生菜熟食已經擺好,想吃什麼點什麼,長得像大赤包的老闆娘親自為你介紹每樣菜的做法。就點了:醃蓮花白炒小蠟肉、蒸茄子芋頭花、炸曝醃白魚、大理雕梅扣肉、清水苦菜、豆花鯉魚、老奶洋芋幾樣。夠啦,老闆娘說,莫浪費,不夠麼又點。立即擺滿了一桌子,太好吃了!馬雲慘叫道。當其時也,昆明到處在吃,有的地方,一條街都是桌子,燈紅酒綠,跑堂的都搞不清自家的桌子是哪幾張。吃什麼的都有,宣威老火腿、廣東燒蠟、湖南毛家菜、四川鄉巴佬、山東大餅、過橋米線、美國肥牛、肯德雞、燒烤、小吃、燒豆腐(吃這種東西最好玩,食客全部圍着火塘,火塘上架個鐵條的燒烤架,底下是泥炭火,上面烤建水運來的小方塊的臭豆腐,烤到冒油,蘸着作料吃。作料分乾濕兩種,濕的,配鹵腐汁、芫荽、辣椒、醬油等;干的,配干辣椒粉、鹽巴、味精、花椒粉等。食客只管坐下就吃,不需報數,賣燒豆腐的姑娘,一邊翻烤着豆腐,一邊為你計着數,她用若干小碟,每個小碟代表一位客人或者一夥客人,食客想吃哪塊夾哪塊,你吃一塊,她在小碟裡面扔一粒干包穀。最後數一下和你結帳。)在夜幕降臨之際端上來的一桌菜,用不了多少時候,就吃到盤子漏底,還要加兩個,從來沒有吃過,一個是油煎八寶飯,一個是芋頭煮肉皮,好吃得要命,要命地好吃。管不得那麼多了,我再吃一塊肥肉。酒足飯飽,一算賬,五個人,吃得昏天黑地,才120塊錢。法國回來的那個就慘叫起來,這麼一桌,在巴黎麼,沒有千把法郎根本吃不下來。買單的笑笑,走,喝茶去,這回是去花間集,一個朋友自己開的茶館,順着湖邊走,都是茶館,都是坐滿在露天裡喝茶玩牌的人,不時有賣花的和擦皮鞋的從其間穿過,花是玫瑰花,五角錢一隻。擦皮鞋是一塊錢擦一雙。又有騎三輪車的過來,車上拉着一車子植物,吊蘭、劍麻、仙人掌、蘭花、菊花……都是論盆賣,已經長得枝葉茂盛,買回去只需每日澆水就行。夜晚的序曲才結實,第一小節剛剛開始,喝罷茶還要吃些水果,還要找些話講講,還要搓搓麻將,看場電影……玩場多了。

  這裡寫的只是昆明千篇一律的日子中的某些細節,如果要寫下去的話,那是無法打斷的。這種生活過去幾百年中一直如此,自從昆明成為一個城市後,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漸漸地越來越精緻講究誇張罷了。例如,在明朝,人們建築房屋,還僅僅是為了遮蔽風雨,過了三百年後,房屋的細節已經非常講究,要雕梁畫棟,要疏影橫斜,要曲徑通幽,以使人生更具有詩意。昆明氣候溫和,雨水和陽光恰到好處,真是多一分嫌熱,少一分嫌冷,僅僅適宜於生命。既不過分奢華,也不過分簡樸,不慌不慢,有深圳美國來的人發現,在昆明,很少有人在騎自行車的時候超過別人。這是一個永遠不急着趕到哪裡去的城市,從來沒有一輛叫做時代的列車在旁邊氣喘吁吁地催促它,有,可能它也無所謂,讓它等着吧。它從來不急着到哪裡去報到,對於它來說,營造舒適人生的種種材料都已經足夠,它不需要再改造什麼,擴張什麼,侵掠什麼,圖謀什麼,水草豐美、天空蔚藍、鮮花陽光、滇池裡有生生不竭的魚蝦……等等,這個城市體驗享用造物主恩賜的種種現成好處都來不及,哪還有工夫去改造這樣,解放那樣。這樣的城市,在風起雲湧、劍拔弩張的時代,真是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它永遠不會決定鹿死誰手,也不會成為核心、要寨、根據地。它不是為打江山、改變歷史的方向建造的。風花雪月,玩樂吃喝,這個城市最熱門的話題是到哪裡去玩,去吃,去尋歡作樂。它是那種最普通、最平庸、僅僅是為了“在着”,為“過日子”建造的城市。這城市的目的簡單得很,就是為了過好每一個日子,按照季節和蔬菜,春捂秋凍,夏天吃蘑菇,中秋嘗寶珠梨(昆明古代就有名的貢梨),春天喝陽春米線,冬日吃狗肉火鍋。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怎麼寫得那麼慢,那麼不厭其煩,昆明可能最心領神會,他寫的就是人們怎樣“過日子”噻。

  何謂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就是人生的最基本的生活,它以常識為基礎。日常生活是世界辭典中最基本的詞彙,伽達默爾說,“‘自從開始了談話我們才存在並互相傾聽’……雖說這種對話總是採用新的語言,卻始終是以人類的語言,可以學會的語言進行的”。日常生活就是人生最基本的生活,毫無意義的生活,無所謂是或非的生活。從這種生活開始,我們才有根基進行關於存在之意義的種種疑問和設想。你可以拒絕這種基本的生活,但你不能摧毀它,因為她是最後的、最基本的。沒有這些,也就無所謂世界。在20世紀60年代,這種生活被大眾所鄙視,為輿論所攻擊,被視為改造的對象。真正的生活不再是它,而是某種更高尚的生活,所謂“生活在別處”。日常生活由於它的陳舊性,像大地一樣的陳舊,被革命視為舊世界的老巢。但全新的日常生活是什麼呢?革命從來沒有解釋。革命的生活並不是日常生活,革命就是要摧毀日常,就是不斷地破舊立新,為“更某某”的奮鬥。日常生活永遠新不起來,所以它是革命的首要敵人。我記得那時候我們最嚮往的生活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中描寫的那種生活,為了將來有一日被敵人捉住的時候不當叛徒,每天在釘滿釘子的木板上睡覺。人生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時刻準備着”在任何時候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平心而論,這種革命家的生活確實是人生最有意義的生活之一,但它不是基本的生活,不是普遍的生活,而是特殊的生活,它沒有基本的日常性,並且如果堅持這種生活的意志力如果不是自願自覺的話,它對於人永遠只是一種偽生活。

  日常生活必然是舊的,因為它是基本的。如果歷史是某種無休無止的裝修的話,那麼日常生活就是裝修下面那些基本的部分,不變的部分。它是舊的,只是相對於時代的變遷,它的舊不是由於變,而是由於以不變應萬變。60年代的革命企圖把少數人的理想、浪漫、高尚、純粹的生活,根據理論設計出來的特殊生活強加於所有人,使這種特殊的生活變成普遍的生活,它勉為其難地通過暴力來達到這一點,它的方式是,生活就是罪行。那時代沒有人再敢於“過日子”。只會過日子的人,將完全喪失政治生命,昔日一生只是來世上“過日子的”大眾消失了,敢於頑固的“過日子”的人少到已經只是當年所謂九種人之外的第十種,落後分子中的一小撮。但革命所要摧毀的庸俗生活卻是人生最基本的東西。詞是從這種最基本的生活里開始的,由此,我們才可以去發問生活的意義和想象人生的可能性,談論“活着,還是死去?”,革命使對“活着,還是死去”的思考成為最基本的問題,而日常生活從來不考慮這樣的問題,它只是“在着”而已,人只是被拋入世界,拋入最起碼的世界,最基本的世界。人從來不會被拋入革命中,革命是選擇,而日常生活是無可奈何。

  日常生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意義如此玄奧深邃、五彩紛呈的歷史下面,它是支撐一切的東西,它是最基本的詞,它是世界的河床,它不可能只服從於任何單向度的意義,如果一定要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修辭活動去暴力地摧毀它的無意義,讓它立場、路線、愛憎起來,世界就要傾斜、倒塌。但更無意義的是,我們常常不得不浪費時間來重申這種常識,為毫無意義的事情尋找意義。 前面說到哪裡了?我們後來到了花間集茶館,進去要了一壺菊花茶,話梅、瓜子,就找些話來講,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講到兩點,又吃些宵夜,才回去睡覺,六七個人,有五個是翻了牆回去睡的。這是上星期六的事情,但我可以說,這種事情,早兩百年,如果有人寫的話,也是一樣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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