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
那個春天格外溫暖。蘇因在床上躺了兩個月之後,打開窗戶的一條縫,
呼吸到沁入肺腑的新鮮空氣,好像肺里長了一片嫩綠的白楊。她看到窗
台上兩隻在陽光里唧唧喳喳的麻雀,扑打着翅膀飛到游泳池邊,蹦來蹦
去喝池邊水泥地上的積水。
蘇因拿了一條毛巾被扶着牆走出門,渾身軟綿綿的,她感到一種說不出
的輕鬆,象一隻剛剛醒過來的冬眠的熊。蘇因想,我還沒死,起碼還可
以掙扎一段時間。
她在游泳池邊的塑料椅上躺下來,在太陽下眯着眼好像睡着了,又好像
感到陽光暖暖地象嬰兒的手撫摸她的臉,成群的麻雀在樹上鳴叫,直到
TOM的聲音驚醒了她。
TOM把一枝紅玫瑰給她,輕輕吻她的唇,“你怎麼可以出來?天氣還太
冷。”
蘇因牽動灰白的唇無力地笑了一下,“我想春天的陽光對我有好處。”
“我和你說了多少次,回去和我一起住,不然讓我搬來也行,你就是不
聽。你自己一個人住在這,我怎麼可以放心”。TOM的藍眼睛讓蘇因望
着他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舞台的DRAPER,讓人想象幕後的戲。
“我很好。我希望一個人呆着。明天我把電話拿下來,你可以給我打電
話。”
TOM對蘇因聳聳肩:“如果那是你需要的。”
三點,TOM要去加油站上班,把一大堆食品放在冰箱裡。蘇因又是一個
人。四周安靜得象沒有人煙,只有麻雀在游泳池邊那棵大楊樹上叫個不
停。蘇因呆呆望着湛藍的池水想,這個游泳池到底有多深呢?如果我現
在一頭栽下去能淹死嗎?
直到她感到有點冷了,吃力地站起來走回家,她還在想,池水到底有多
深呢?
蘇因每天中午當太陽好的時候坐在池邊。她帶着她的無繩電話,一份世
界日報和一本幾個月前的READERSDIGEST。報紙就讀個標題,看到有趣
的內容,就流覽一下。讀者文摘則是連廣告每一個字都讀,看到不認識
的字,她就等TOM來的時候問他。她讀的很慢,一天也讀不了一兩頁,
然後就累了,眯着眼迷迷糊糊睡過去,做些奇怪的夢,夢見好多已經忘
記的許多年前的事。她想這麼讀下去,到死之前可以把它讀完了。蘇因
讀到一個母親為女兒捐獻骨髓的故事,那個母親說她死了也沒有關係,
只要女兒活着她就活着。蘇因隨後夢到了大學裡為她吃過安眠藥的男
生。自從他退學回家蘇因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她很奇怪為什麼會夢
到他在縣城的百貨大樓里作售貨員。我也曾差點兒把別人害死,蘇因
想。
蘇因在池邊躺了兩個星期,遇到了雷文。雷文披着條浴巾跑進來,小小
個子娃娃臉象是個中學生。他伸出腳尖試游泳池裡的水,凍了個激靈,
又把腳縮回去。他隔着池子對快睡着了的蘇因說:“你好。吃了嗎?”
蘇因睜開辦眯縫的眼,遠遠地對着他笑,沒說話。
“我問你吃了嗎?”雷文以為她沒聽見。
“炸醬麵。”蘇因仍然笑着,低聲說。“你怎麼知道我是中國人”
“我才不知道你是中國人。如果你不理我,我就知道你不是中國人,或
者冒充外國人。”
雷文一個猛子扎到水裡,冒出頭來甩頭髮上的水。“哇,冷死了。你是
北京來的?”
蘇因看着他點點頭,“你也是?”
“在北京上學。”
“哪兒?”
“北大。”
蘇因撇了下嘴:“北大學生說北大兩個字就象富農吹他們家有兩條
牛。”
雷文笑了:“人總得有點自豪的東西,好不容易上了北大,就這點值得
自豪的了。”
蘇因沒有說話,她看到雷文在水裡站直了身子,水面才浸到他瘦骨嶙峋
的胸口,有點失望地想,我要掉下去肯定死不了
“你在北大,一定知道韓風了?”
“你說那個詩人?知道。和女朋友到醫院作流產,被人告到學校,差點
兒開除。”
“他後來去那了?”
“誰知道?出了本詩集,他送了我們班一個女生一本,我看了一眼,和
精神病院的病例沒區別。”
蘇因眯着眼看雷文在水裡游過來又游過去,想起出國前最後一次和韓風
吃飯,韓風喝得爛醉,爬在紅木餐桌上哭,說他自己是廢物,把那本簽
了名的詩集撕得粉碎。她現在還記得他在封里寫給她的那句話:“如果
僅僅為了尋找春天,燕子不用回到她的舊巢”。
“你不喜歡詩人?”蘇因問雷文。
“詩人最好有錢。錢就象碗湯,詩是味精,調調味還行,反過來就慘
了。你認識韓風?但願你不是他女友。”
“我知道他。”蘇因迴避道。
“你為什麼不游泳?剛下來有點涼,過一會就好了,和美國一樣。”雷
文用手拍水,水珠濺到蘇因的臉上,涼絲絲的象針扎。
“我不能游。”
“為什麼?”
“IAMDYING。”蘇因拖長聲調用英文說,她覺得用中文說我快死了別
扭。
“你這麼年輕,怎麼可以死。”
“如果死神看上你,不會看你的年齡。”
“死神看上你之前,肯定先看上我。我可不想死,我還沒結婚。”
“我結婚了。”蘇因故意告訴雷文。
“那太遺憾了”
“怎麼?”
“我第一眼看到你以為不用回國找老婆了呢。”
蘇因開心地笑了:“你有綠卡嗎?”
“在美國只要踏踏實實慢慢熬,什麼都有。剛來時我還不是窮光蛋,現
在學位工作都有了。只要慢慢等着,綠卡總有一天會有。”
“老婆呢?”
“老婆不一樣。情人是美國的好,老婆是中國的好。”
“那麼說你有美國情人了?”
“NOWAY。你知道感情叫什麼?旋渦。只要被吸進去,就別想再冒出
來。我可不想天天為了姑娘找一大堆煩人事。我的美國夢是掙十萬年
薪,買座房子,把父母接來享福,回國娶個賢慧老婆,生個孩子,把孩
子養大,讓他上博士。”
蘇因想,雷文的比喻挺有道理。她好像看見過去的歲月象條寬闊的河緩
緩的流過來,她
在這條河上駕着一條獨木舟順流而下。很多時候,只要輕輕點一下槳,
她就可以從一個湍急的旋渦邊繞過去,但是她在想着旋渦里到底什麼樣
呢的同時,就掉了進去。在旋渦里嗆夠了水,受足了傷害,才知道許多
感情是那麼無謂。
雷文游完泳,問蘇因回不回去。蘇因不想他看見她走路病秧秧的樣子,
讓他先走,然後才扶着欄杆一步步挪回家。
蘇因給韓風打了個電話,問他:“最近怎麼樣?”
韓風的語調平淡:“活着,給老婆孩子掙饅頭。”
“最近做什麼?”
“給小報寫花邊。上星期廣東一個小報給我一千塊錢,讓我把姜文新女
朋友給找出來,
我蹲了兩天坑,人影都沒見着。最後找着個戲劇學院的女學生給套出
來。“
“PAPARAZZI”
“你別給我來洋文,你知道我都窮成文盲了。”
“你不寫詩了?”
“寫。美國一家雜誌辦了個詩歌徵文,一千塊獎金,美元哪。得了獎就
名利雙收了。”
“要是我們兩個結婚,你現在正給我掙窩頭呢。”
“蘇因,都什麼時候的事了,你還提它。”
蘇因聽他這麼說,就把電話掛了,望着游泳池水發呆。她要是嫁給韓
風,現在會是在美國嗎?她也許在北京哪座板樓裡面對窗外灰濛濛的天
空,而不是這一池湛藍的水。她們肯定有孩子了,孩子起名叫思思,就
像她們在未名湖邊決定的那樣。也許她們會一起到美國來,沒錢,住在
一個很小的公寓裡,韓風學MBA,她學電腦。她們一定會吵架,因為沒
錢,為買菜之類的小事吵得一塌糊塗,最終離婚。但是她不會死。嫁給
韓風,她不會死。
幾天后蘇因見到雷文,她們談到死。
“我要死了,你會給我辦葬禮嗎?”蘇因問。
“我就在十號公路旁的墓地里給你立一塊碑,造型和人民英雄紀念碑一
樣,當然小多了。上面鐫刻着金光閃閃的大字,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蘇
因同志永垂不朽。背面用趙體小楷寫着,蘇因,女,年齡不詳,出生於
北京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蘇因從幼年時代就追求出國,努力學習英語
...”
“行了,別說了。”蘇因傷感地打斷他。“YOUPROMISETHATYOU
WILLTAKECAREOFMEAFTERMYDEATH?”
“WOW。THATISBIG。IPROMISE。”
雷文剛說完,TOM就來了。他見到TOM吻蘇因,驚愕得下巴差點掉下
來。蘇因看出他的驚愕,開心地說:“這是我丈夫。”
TOM用標準的北京話說:“你好。”
“你好。”雷文突然窘了起來,為了掩飾自己,潛水游了一個來回。他
沒想到蘇因的丈夫是個老外,不知道和一個中國女子的外國丈夫說什麼
好。
“你別那麼難堪那。他除了這兩個字什麼也聽不懂。”蘇因說。
雷文還是沉默着。
蘇因早習慣了這種沉默。多少次她把TOM介紹給朋友,男人們就用這種
沉默表示對她嫁給一個美國人的抗議,而女人們會用一種不恰當的熱情
和TOM寒喧,回到家裡再和她們的丈夫說,嫁什麼人不好,非嫁個美國
人,還不是為了綠卡。
有時蘇因暗暗問自己,如果TOM不是美國人,沒了綠卡,她還會嫁給他
嗎?也許不會。
但這並不能說明我嫁給他就是為了一張綠卡。有多少夫妻能夠理直氣壯
地說他們的結合是為了愛情?人們從來不曾指責過那些更本沒有愛情的
婚姻,就因為結合的雙方是中國人。
五年前,當蘇因提着兩口皮箱登上中國民航的飛機飛越大西洋的時候就
不相信愛情兩個字了。如果愛情真的象傳說的那麼神聖,她不會毅然絕
然離開北京,至少她知道,如果她留下來,在她情感中那片被暴風雨襲
擊過的土地上,還可以重新播種希望。
二年級的時候,她在學校的走廊里被一個藍眼睛的白人學生叫住:
“EXCUSEME。你的皮膚是我見到的所有皮膚中最美麗的。”
蘇因知道自己的皮膚不錯,對這個美國人誇大其辭的讚美卻有點無動於
衷,她說了聲謝謝。美國人介紹他名叫TOM,是教育系的學生,微笑得
有點緬腆。蘇因看着他的藍眼睛,說她叫蘇因,是計算機系的研究生。
她和他一邊走一邊一問一答說着含喧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心裡
一種不安的感覺串來串去。她後來意識到那是兩個字,象迷宮裡的耗子
似的在在她心裡不停地轉,綠卡。
直到TOM問蘇因有沒有時間一起喝咖啡,蘇因才夢遊似的說可以。蘇因
從來沒有想過和一個美國人約會,她不是那種把美國男人也包括在美國
夢之中的先鋒姑娘。她更沒有想過會嫁給一個美國人。和TOM約會了兩
個月,她連ILOVEYOU都沒說過。一天看完電影,TOM送她回家,蘇
因在門口說再見。TOM吻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可以留下來嗎?
NO,蘇因回答得很堅決。為什麼?中國人不會在結婚前這樣做。TOM的
唇從她的唇移動到她的腮邊,耳根,那麼我們結婚吧。蘇因在TOM的懷
里越過他的肩頭睜大了眼看看着街對面的一盞燈,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什
麼感覺都沒有的雕塑一樣。
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個美國人向她求婚,那麼快,那麼容易。
第二天蘇因給父母打電話,說她準備結婚。媽媽說,都不知道你有男朋
友,怎麼突然要結婚?蘇因說是個美國人。媽媽的語氣突然變了,黑人
白人?蘇因知道媽媽要這麼問,沒出國前,鄰居一個京劇演員嫁給一個
黑人,抱着一個煤球似的孩子回來,媽媽在背後悄悄說,中國人怎麼能
嫁給黑人呢。蘇因說,白人,藍眼睛,黃頭髮。白人就好,我和你爸爸
對你也沒太大的期望,你歲數也不小了,有個家,好好過日子。爸爸
說,外國人就外國人吧,只要人好就行。中國的傳統是賢慧,你要保
持,美國人一樣會喜歡,對丈夫要多照顧,體貼,做點好吃的。
在國內的時候,蘇因在一個部的計算中心工作。說是計算中心,就是天
天騎着自行車到辦公室坐着,最多打打報表什麼的。有一天在辦公桌前
看人民日報,她突然就傷感了起來。我剛二十出頭,怎麼和退休了一
樣。這張辦公桌我還得坐三十年,天天就這麼坐着,再嫁人,生孩子,
分一套兩間的房子。世界那麼大,我的同學在美國讀研究生,我不能就
這麼過一輩子。蘇因這麼想着,就給韓風打了個電話,她用手捂着話筒
底聲說,我想出國。韓風說,你是不是想和我吹?不是,我就是想出
國。現在蘇因要嫁給TOM,她突然又有了當年在辦公桌前一眼看到五十
歲的感覺。她想到很快會拿到綠卡,畢業後找一個薪水不底的工作,買
一座房子,生一個或者兩個孩子,攢錢讓他上好大學。她想了很多,連
混血的孩子長什麼樣都想到了。但是蘇因不再有一眼看到底的厭倦感。
到美國來不就是期待的這些嗎,還能有什麼更高的要求呢?她在教會遇
到有錢的中國人,在山頂上買幾十萬的房子,開LEXUS,傲得要命,一
張嘴好像從嗓子眼裡往外冒錢。蘇因一點也不羨慕,她想要的是一個
QuietLife,一種不愁吃穿,坐在小小的客廳里拿着書聽聽窗外鳥叫的
日子。
TOM沒錢,他們在市政廳辦了手續,沒有舉辦婚禮,開車去LasVegas
度蜜月。蘇因望着車窗外的沙漠,太陽一點點落下地平線,
留下半邊血紅的天。Areyougoingtotreatmewell?Iloveyou,
Iwilltreatmewell?Iloveyou,IwilltreatyouasaQueen.
一個待她好的丈夫就足夠了,蘇因覺得所謂的愛有點虛假。
一切都會象蘇因想的那樣,如果TOM沒有在那個夏天的中午獻血。
TOM和蘇因吃完午飯,走出食堂,看見了停在路邊的紅十字鮮血車。
我要去獻血,TOM挽起袖子就上了車。你不獻嗎,TOM問蘇因,對
身體不會有傷害。蘇因搖頭,沒傷害她也不願意別人白白從她身上抽
血。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TOM去上課,蘇因接到紅十字的電話。TOM是
HIV陽性。
蘇因在聽到HIV POSITIVE兩個字後沒有再說話,她左手中
的吸塵器滑落在地毯上,右手拿着電話聽筒僵在那。電話那邊的小姐
說,HELLO,ARE YOUTHERE?蘇因根本沒聽到。後
來她聽到電話里刺耳嘟嘟聲,才把電話掛了。她走到沙發坐下來,兩眼
直直地望着電視柜上的一個小鬧鐘發呆。她什麼也沒有想,也不知道想
什麼。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一個或者兩個小時,她意識到自己眨了下
眼睛,有眼淚在臉上涼絲絲地流到嘴角。她在茶几上拿了張面紙去擦,
面紙一下就浸透了,變成濕乎乎的小紙球。她又去拿第二張,又濕透
了。她把手指伸進盛紙的盒子,把盒子撕成兩半,抓了一把紙出來,把
臉埋進去。這時她哭出了聲,聲音不大,但是她嗓子眼堵得要命,一抽
一抽地喘不過氣,象是窒息過去。
後來她覺得舒服了點,到衛生間去洗臉,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的臉象發高
燒一樣憔悴通紅。
她回到客廳翻平時放重要文件的小抽屜,就象一個闖進來驚慌失錯的小
偷。最終她找到她的醫療保險卡,給她的醫生打電話。
蘇因說她要見醫生,護士說她需要預約,兩個星期後才可以。蘇因說她
不能等。護士問為什麼。“MAYBE I AM HIV
POSITIVE。I HAVE AIDS,DO YOU KNOW
WHAT AIDS IS?”蘇因抽泣着說。護士讓她等一下,過了
五分鐘說,你現在來吧。
蘇因從診所出來,走到車門才想起交完錢提包忘在診所的桌子上。她轉
身回去取提包,剛剛和她吵了一架的護士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子後面盯着
她。
蘇因從她眼皮下拿了小小的
黑色POLO手包就走,開了門轉過身對護士嚷,我是HIV,陽性,SOWHAT?
蘇因九0年的CAMRY在MESA上的十字路口闖了紅燈。一輛嶄新的FORD野馬
在距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一個急煞車停下來,開車的黑人小伙子從車裡
跳出來,砰地把車門撞上,罵罵咧咧衝過來。WHATISWRONGWITH
YOU?AREYOUCRAZY?他看到一個亞洲女人兩眼發直坐在車裡,你撞死我
吧,你為什麼不撞死我,她說話的語氣象是念經。黑人下了一跳,甚麼
也沒說,回到車裡一個緊急倒車,開走了。
TOM沒進門就感覺有些異常,他沒有聞到熟悉的中國菜的油煙味。進了
門,果真見到蘇因呆呆坐在沙發里。HONEY,你病了?他走過去坐在蘇因
身邊,伸出一隻胳膊摟她。蘇因觸電似的尖叫了起來,DONTTOUCHME。
TOM伸到一半的手縮了回去,他吃驚地望着蘇因蒼白的臉,HONEY,怎麼
了?
蘇因不看TOM,縮在沙發里,兩眼無神低垂着,你是HIV陽性,紅十字今
天打來電話。過了一會又說,METOO。聲音低得TOM幾乎沒聽見。
TOM驚呆住,過了十分鐘才說:“SORRY。THIS IS THE FIRST TIME I
KNOWIT。”
整個晚上蘇因就象一尊菩薩一樣坐在沙發里。半夜裡TOM起來兩次勸她睡
覺,她都不理他。TOM搬了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來,陪她坐了一個小
時,又回到臥室去。凌晨四點多,TOM起來,看見蘇因躺在沙發里睡着
了。TOM在她身上蓋了條薄棉被,坐下來凝視着黑暗中她一夜之間憔悴
了許多的臉。
早晨的一線微弱的陽光射進窗口,照在蘇因臉上,她好像感覺到了,睜
開眼看見TOM正凝視着她。我要搬出去,蘇因終於開口說話。去哪?我
不知道。蘇因坐起來,感到一陣錐心頭疼,她皺了下眉,慢慢站起來。
來美國時帶的兩個箱子放在壁櫥里,蘇因把自己的衣服放進去,想了一
下,又從書架上拿了幾本中文書。把箱子蓋合上,拎了一下,不重,比
來美國時輕多了。她沒有拒絕
TOM幫她提箱子,TOM把箱子放進CAMRY的後背箱,又問,你去哪。我會告
訴你的。蘇因拉開車門,聽到TOM在背後用底沉的語調說,IAMVERY
SORRY。蘇因扭過頭來,默默看了TOM一會兒,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
坐進車裡走了。
夏天來到,游泳池水暖和起來,雷文每天下班趁太陽沒下山游半個小
時。他躺在池邊的塑料椅上,想起好長時間沒見過蘇因了。終於有一天
他接到蘇因的信。
雷文;
對不起沒有早一點告訴你我的病。得了這種病,當然不想讓人知道。這
是五千塊錢支票,麻煩你照顧一下我的後事。買塊碑,刻上中文名字。
我給父母寫了信,一定不要讓他們來。我妹妹來你照顧一下,她很可能
願意留下來,就留下來吧,把五千塊剩下的錢給她,我的綠卡也給她,
說不定什麼時候遇到麻煩,可以冒充我,方便一點。
TOM畢竟是美國人,有的事不理解,也辦不好。
謝謝。
蘇因8月11日
雷文讀了信一陣傷心,吃了兩口的晚飯從胃裡往上翻。他放下飯碗拿着
信走到游泳池邊。他用指尖輕輕抹了一下蘇因習慣坐的長椅的靠背,覺
得塑料有點涼。他繞到游泳池的另一端,坐下來盯着那張椅子看。傍晚
的陽光在蕩漾的池水中跳躍,他覺得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水上跳
舞,每個舞步都在水面上留下稍縱即逝的閃電般的足跡。他想,人這一
輩子真是快,聖誕節放假一定得回國娶個老婆。
今天,如果你沿着十號公路開車從LA到HOUSTON去,車過ELPASO你會在
23號出口附近路的左邊看到一片墓地。如果你在墓地邊停車,進了墓地
的大門一直往裡走,快到盡頭的時候往右轉,你會看到一個小小的墓碑
立在那,上面用仿宋體中文鐫刻着:蘇因,生於北京,1968-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