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麼樣的姿態穿過人群
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看見各種的顏色,就想起Kieslowski在《I am so so》裡穿過人群的時候鏡頭裡的灰暗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灰暗的,沒有生機,沒有電影裡豐富的色彩,老ki就從裡面走過
去,穿過形形色色又蒼茫一片的表情,他說,這個世界,就是由黑和灰組成的。
老Ki真的是這麼悲觀,又是這麼的夢幻,就象開頭一個女人在評價他的時候說:冷靜的
外表掩蓋了他的焦灼,他無論做什麼都急於看到成果。看到這裡我不禁莞爾,一頭扎進
光影的世界,仿佛超然於物外,可骨子裡其實有股血性,哪裡是藏的住的,你看他的《
薇洛妮卡的雙重生活》,鏡頭在屋頂上奔走俯瞰女孩的屍體,一剎那間,老Ki的悲憫與
關懷就傾瀉而出。往往表面上悲觀厭世的人,心裡才有對生活的熱愛對美的敏感與豐富
的色彩。老Ki說,他見到美國人問How are you,得到的回答都是Well,extremely well
,他感到很奇怪,難道生活真有這麼美好麼,難道未來不是應該畏懼的麼;而他自己的回
答就是:i am so so。生存與內心的衝突在老Ki那裡變成一種富有光澤的態度,有血的
流動,又有天生的悲憫。
倒是又想起楊德昌,恐怕也是如此罷,看他的《獨立時代》,這片子簡直象是一口滿滿
的深井,你伸一根手指頭進去怕是也要溢出來,每一句台詞單挑出來都是台灣人心底絕
妙的註腳,每一個鏡頭都不忘了冷冷的諷刺台北的虛偽,我和howie看的時候就討論,覺
得這就是自己編劇自己導的弊病之一,往往想說的東西太多太滿,就會有撐爆之虞,象
是好幾處台詞,其實已經夠經典,他還偏要再扯上幾句國民黨與民進黨,要麼就是大陸
收復台灣,都是有隱喻的話,用的多了,反而太明顯。可是許多人說他的片子冷漠,我
想大概只是說拍片人的視角吧,這片子我喜歡的要命,而且一點不覺得他冷漠,卻覺得
他心裡有一種狂熱,對透析人世悲歡冷暖的狂熱,我猜測他在拍攝《牯嶺街少年殺人事
件》的時候是要掉眼淚的,《獨立時代》更象是一把雙刃劍,太鋒銳,反過來也要傷了
自己。有了愛,才有了冷峻,才有了鞭笞,才有了痛苦。
半年前看段錦川的《八廓南街16號》,看到一半的時候我還在為他能把攝象機置在那
麼一個真實的環境裡卻能保持高度的冷靜感到驚訝,更佩服他能讓自己隱身在生活的流
動里,只是那麼暗暗的注視着他們——這本身已經是一門技術,要讓如此近距離被拍攝
的對象幾乎無視攝象機的存在,需要多少的試驗與引導才可以辦的到。可是到了警察審
問女犯人那一段,我覺出了段導的可愛,因為這個時候他沒有保持客觀的視角,沒有用
全景去囊括這個審判的過程,讓它繼續保持着冷靜與不“說話”的態度,而是開始在警
察的表情與女犯人的表情之間進行切換,一邊是警察冷漠的態度,一邊是女犯人為了生
存不得不偷盜的自述直到她下跪在警察面前——而此時,警察仍然是這麼冷漠。這種畫
面與畫面間的對比已經不能算是紀錄片了,它已經在某一個道德的層面上開始傾斜向一
方,甚至是憤怒的眼神看着這一幕。後來我知道,這是用兩台攝象機拍出來的,而段錦
川自己也說,有的時候你會憋不住的。就是這樣,我才喜歡這部記錄片,就因為段錦川
這麼偶爾一憋不住,就因為在人群的面前他仍然象一個單純的漢子,無法阻止自己去說
點什麼。
往往就是這樣,這些用思維與感受去捕捉我們生存的困境的人,你以為他站在路邊,象
舀起一碗清水一樣的篩出陽春白雪?不是,你看着他們沒入人群,和人們一樣的生活與
感受,只是突然有一天他突然停下腳步站住,仰頭向天上望望,時間的河道里,就因為
這麼一個姿勢與動作,划過一道印記。
就用這麼一個動作,緩緩穿過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