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了中學好友郭有玲保留了當年我寫給他的信件。在鳳城一中讀書時,我們兩人都是學校紅(衛兵)代(表大)會的常委,並也兼任各自班內的團支部書記。1972年底,畢業前夕,郭有玲參軍了,我還鄉成為農民。
1973年3月1日我再次寫信告訴老同學:“……刨豬圈糞的時候最多,有時也刨人糞尿(俗稱大糞),刨了二次,親口嘗過糞滋味。通過勞動,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增加了不少,起碼來說,不怕髒了,用手搬大糞車也不覺噁心了。”
這是真情。
(1972年中學畢業)
(我和小郭)
具體情況是這樣的,三月了,開春了,生產隊要種地了。首先,要刨開那個凍了一冬天的大糞堆,把凍得死死的人糞尿,刨成一個個小塊,裝進土籃子,運到地里。
那個大糞堆離我們家不到三十米,就在我們吳院胡同那條土路和去我們園藝五大隊二小隊的更土的土路的交叉口旁。整整一冬天,兩個多月,每天早上我都五點多鐘起來,拉個大糞車到老爺廟,收集社員們挑來的一擔擔人屎和尿。屎,大便,出自公共廁所,剛出爐,很新鮮。
糞車滿了,拉回來,潑到大糞堆上。
我是一大糞勺子一大糞勺子把糞堆堆高的,還有楊大叔,他也和我一樣,拉糞車。潑大糞。
刨大糞堆的時間到了。
當時我十八歲,正宗小伙子了,和一些大小伙子一起,掄着大鐵鎬刨糞,婦女和老年社員把我們刨下來了的人糞尿碎塊,裝進土籃子裡,運到大地上。
才幹了一個早上,兩隻手就磨出了血泡。回家後,媽媽為我挑破血泡,擦點碘酒,說:“以後手上磨起老繭子,就磨不破了,不疼了。”
糞堆里的尿和大糞凍成一坨,還帶着冰碴子,一鎬頭砸下去,勁小了,只能砸個小白眼;勁大了,刨起的糞渣蹦得到處都是。但我們不能不使勁干,隊長生世榮就在身邊看着,還不時吆喝着:“別偷懶啊!”
裝糞的土籃子一會兒就放到了面前。
幹得太猛了,我渾身冒熱汗,一口一口地喘粗氣。有一次,我一口喘得太大發了,一個小糞塊突然蹦到了張開了大嘴裡,臊得很,還冰涼的。我趕緊吐出去了,吐了兩口吐沫,繼續刨糞。
這是我第一次嘴裡進了人糞尿。
忙着幹活,也沒有時間去品味。噁心了一下,就過去了。
七點半多,早班的活幹完了,我回到了家裡。漱口,刷牙。漱了幾遍,才覺得不噁心了,但心裡卻難過得要死,我這輩子就得是農民了,看不到有出頭的日子。我為什麼是農民戶口啊,連成為“下鄉知識青年”的資格也不具備。
從那以後,再刨大糞堆,再有糞塊蹦進嘴裡,我吐出了兩口吐沫後,就再也沒有什麼感覺了。
農民,嘴裡進大糞,很正常。
不過,即使那樣,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還要讀書,比如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比如,《毛澤東選集》。
讀後我還是挺自豪的,我屬於勞動人民,是國家主人。……
媽媽時常勸我說:“孩子,早點睡吧,明天還得起大早幹活(農民不說上班)。”
可我不肯,還堅持看書。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那書就撂倒了枕頭邊上。
多少年之後我才明白,
比嘴裡進了糞水更髒的,
是我心裡腦子裡也進了。
不是進水,是進糞水。
很正宗
2008年初稿。
2021.6.30日再次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