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前陪妻子一道看完了《流星花園》,感謝俊美的F4與大S,讓我們朝花夕拾,重溫了假想中一段青春期的戀情。我的朋友們在一起藉故談起彼此校園中的黃金時代,某個自以為青睞自己的女子,等等。偏大點的主婦們則一邊跪着用抹布擦實木或強化木的地板,一邊仰首望着道明寺青春無敵的臉龐。少婦尚且如此,少女又情何以堪?所以出現些為F4離家出走的案例。年輕的母親一面着急,一面暗自想着何不帶我同去。就像李安的電影《冰風暴》裡,那個和女兒一樣騎着單車在公路上摔開雙手,又在超級市場偷化妝品的母親。流星花園的生活同時離兒女和父母都顯得太遠。劇集裡收錄的諸多英文老歌,對我這樣年齡的人而言,則有一種美得開始離譜的懷舊。
但當時沒料到,這種美,終於會美得驚動了中央。
一般而言,我們認為足以驚動中央的事件總在善惡之間,而與美醜無關。儘管善惡之間的立場,往往會妨礙審美的品位,造成審美的墮落。但這一點禁播該劇的政府部門是不會承認的,我們作為觀眾也打死不認帳。在一個世俗化的世界,我們可以承認自己缺乏道德,決不能承認自己沒有品位。所以我喜歡看《流星花園》,就要一口咬定流星花園是優美的。但是來自中央行政部門的禁播令,卻構成了對我們的一種侮辱。我不太在乎政府對我的道德水準造成的歧視,我極其注重的是這個禁播令對我的審美能力進行了當眾的羞辱。
尤其是我已成年。我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我本善良。我就比未成年人更加難以接受這種羞辱。它讓每一個看過並表示過對此劇喜愛的人士頓時間無地自容。
當年蔡元培先生曾呼籲以美學代替宗教。但在一個政府的道德身份尚未黜去的語境下,這是個極其蹩腳的提議。他將誘使政府將道貌岸然的觸角延伸到審美的領域。這種延伸令人忍無可忍。如果說我的政治覺悟低於政府,我只好承認。如果說我的道德水準也低於政府,這口氣我也可忍下。但要說我的審美品位也低於這個政府,這個押我就死活也不能劃。我要劃了,我還有什麼可矜持的地方。就象面對一個偉大的領袖,你可以接受任何方面的甘拜下風,但你總不能承認你的性能力也比不上他老人家吧。這是最後的尊嚴和防線。我們總得有一些疆域是政府不能評判的,要留給我們的配偶去終審。
凱撒的歸了凱撒,上帝的也歸了凱撒。老百姓就可能變得一文不值。一部《流星花園》讓政府如臨大敵,無非是想把天下的父母撇開,好越俎代庖去做全社會未成年人的監護人。這本是一番好意,但就把父母貶低了。把天下的父母也當作了未成年人,尤其是那些想起道明寺或大S就會泛出初戀紅暈的、不成器的父母們。這就有點不給面子。好像做爺爺奶奶的在孫兒面前成天數落你爸爸流鼻涕露光腚的事。所以這個禁播令至少在策略上有問題,他讓那些允許自己子女觀看此劇的父母們尷尬萬分,在子女面前失去地位和權威。
政府一開始道貌岸然,父母就道貌岸然不起來了。
除非像我,堅持認為政府在審美這件事上基本上等於一個白痴。這樣有些打擊政府在子女心目中的光輝地位。但是你不仁我不義,為了維持自己作為父母的起碼尊嚴,只好告訴子女說政府不過是個有限的政府,權力有限,智力也有限。跟你媽一樣,常常做些自以為是的事情。
所以必須承認,“忠孝”並舉,忠以孝為出發點,這種傳統在政教合一的語境下構成了對於皇家威權一定的限制。因為官府對威權的維持是通過家長威權的樹立和擴展來確立的。它不是通過對天下父母的道德、智力和品位的羞辱來襯托的。所以三綱五常之中,孝道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自治的力量。它在一定程度上對政府的道德身份構成一種消解。它使得儒家禮教並不完全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意識形態,而有些自下而上的骨氣。這種骨氣讓魯迅先生可以對革命黨理直氣壯的說,家有老母,恕難從命。
但你把孝從這種意識形態中打掉了,然後把“忠”用其他的理論包裹起來,就連這一點骨氣都沒剩下。
所以我的看法並不奢望政府的道德身份一夜之間被否決,但希望最低限度別變本加厲,道德裁判官不要膽子越來越大,進而變成審美的評判者。阿克頓曾說自由(liberty)無非就是這樣一種承諾:每個人將會得到一種保障,保障我們可以與權威、多數、流俗及輿論的影響相抗衡。而國家“只能在其最切近的領域內,去分配義務和規劃善惡的界線”。
雪夜閉門讀禁書,不要驚動日理萬機的中央。
王怡/2002-03-18於包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