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等死嗎？還是在等待……

                                        范學德

1．
去年六月，我在洛城又一次遇到了琳達，琳達是她的英文名字，大家都這麼叫她，我也就跟着叫了，時間一長，連她的中文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了。那天是因什麼引起了話頭，我忘記了。但記住了那是六月，她說故事時臉上露出了淡淡的悲哀，從話中我聽得出來，她心碎了。但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她很開朗，以為她的生活充滿了陽光。

今天，吃完午飯後，我對琳達和她先生Paul 說，我欠了你們一筆債，我一直想把琳達那天告訴我的故事寫下來，但有些細節拿不準，所以，一直沒有寫。今天，你們能不能留點時間給我，讓琳達把故事再告訴我一下。

他們倆說好，於是，我們就在教會的一個餐廳里談起來了。

我把故事整理如下。

故事發生在1994年5月31日。那年他們的女兒23歲，名字叫明明。明明從小就喜歡音樂，上大學時修了兩個學位，其中一個就是音樂。她父母並不情願她學音樂，她就對父母說，爸爸，媽媽，你們是不是基督徒？如果我沒有音樂天分，這還好。但是，神給了我音樂天分，我卻沒有把它好好發揮出來，那我就不是一個好的基督徒。你們不讓好好發揮我的能力，也不是好的基督徒。

琳達和Paul是好基督徒，所以，他們同意了女兒的要求。

大學畢業後，明明又提出了要求，她說，鋼琴的表達能力還不夠，我想學歌劇。他們就帶女兒去西北大學，見一位教歌劇的著名教授，他們問教授，自己的女兒是否有唱歌的天賦，有個銀嗓子。教授幽默了他們一把，說，銀嗓子，一個世紀才能出現一個。不過，你女兒的嗓子是可以訓練的。

他們聽了，就決定送女兒深造。同時，她女兒還在普渡大學讀工商管理的碩士。學的很不錯，六月初還要到華盛頓參加一個大會。

在參加會議前，明明回到了家裡。她知道從小教他鋼琴的老師正住在老人中心，就要去看老師。老師過去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老師。

她的老師在老人中心特苦悶，不想活了，拒絕吃東西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那天，明明來到了老師的病床前後，就給老師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漸漸地，老師的臉上有了笑容，後來，她的嘴唇也隨着歌聲顫動。

這時，護士叫明明問老師，要不要吃一點東西？明明問了，老師居然同意了。在學生美妙的歌聲中，老師吃了一點液體食物。

明明她告別老師後對母親說：“我從來不知道音樂竟然能夠給人帶來這麼多的快樂。”

2．

教會詩班的指揮聽說明明回來了，就希望她在星期天的主日崇拜中唱歌。明明答應了，其實，她當時嗓音並不太好，但她知道用歌聲敬拜上帝是多麼美好。於是，31日中午，琳達就載女兒到詩班指揮的家取樂譜，那是快到吃午飯的點了，明明怕影響指揮一家人吃飯，就事先在電話中留言，說把樂譜放在信箱中就可以了。

指揮那家的信箱在街對面的路邊。

琳達說，那天很熱，我把車開到指揮家的車道上後停下來了。明明下車，到路對面的信箱去取樂譜。我自己留在了車裡。天很熱，我就把車窗打開了，坐在車座上，看倒後鏡。

這時，我就聽到路上有一輛車子嗚嗚地開過來了，我心想，現在這年輕人真是的，在這鄉下的公路，你開這麼快幹什麼啊？我正想着，突然聽到嘎地一聲急剎車，聲音非常尖利，然後，就從倒後鏡看到一個人身子在空中。

怎麼回事？我急忙下車看，天哪！明明被摔在地上。我抱起來她一看，鼻子，眼睛，嘴，都出血了。七竅出血。我趕緊摸她還有沒有脈搏，卻什麼也感覺不到。

3．

很快，警察的急救車就來了。估計是指揮也聽到了急剎車的聲音，於是，打了911。緊接着，直升飛機也來了。急救人員把明明往飛機上搬的時候，我一再問他們：“還有希望嗎？” “還有希望嗎？”

警車把我載到了醫院。

在急診室門口，我哭不出來，我在心裡跟神談交易，我說，上帝啊，如果我們母女兩個你真的要接一個去，就接我去吧。我願意拿我的生命跟我女兒的生命交換，我願意馬上把她換回來。兩個月前，我母親過世了，我很難過，但我還能夠接受，因為她畢竟是高壽了，但我怎麼也不敢想自己的女兒會死去，她才23歲，那麼善良，那麼漂亮，那麼愛主，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我不相信明明會死去。

這時候，醫院裡的牧師來了，我非常緊張，大喊：“不要同我說話！” “不要同我說話！”

牧師說，沒關係，沒關係。後來，他看到我冷靜下來，就說，好消息是，她沒有遭罪。……

教會詩班的指揮，牧師，都為我禱告。

4．

琳達說，我女兒很敏感，很有同情心。她在大學選修音樂課時，有一次打電話給我，說着說着就哭了，她說，她們班上的那些同學，只有她一個人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同自己生活在一起。她還為這個感謝上帝，感謝爸爸媽媽。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我在心裡說，自己的親生父母會失去她。

琳達說，好像是很巧合，就在明明出事之前，教會帶領主日學的弟兄有事要出門，讓我替他帶一段時間的主日學，帶領大家繼續學習《約伯記》，我說，我帶不了，但沒有比人可以代替，我必須幫這個忙。

聖經中有兩處故事我很久以來一直接受不了，一個是亞伯拉罕要殺自己的兒子獻祭給上帝，我的問題是，亞伯拉罕你有什麼權利獻上別人的生命，而不是你自己的生命。再就是《約伯記》，約伯說，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這不錯，但收取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別人，你的親人都被收去取了，你怎麼也能接受？

我也很難理解，我說。

琳達說，明明也和我討論過約伯的故事，她說，很悲哀。我說，孩子，神知道約伯很堅強，能夠經受住這個考驗；神也知道你媽媽很軟弱，無法經受這個考驗。

琳達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考驗這麼快就來了。

5．

琳達說，明明走了之後，兄弟姐妹都來安慰我，她們有的說，上帝必有美好的旨意，有的說地上充滿了勞苦愁煩，有的說明明太好了，主要她跟他在一起，許多的說法，但是我都無法得到安慰。

琳達說的時候，我想起了在耶穌誕生後發生的一場大屠殺，西律王差人將伯利恆城附近兩歲以下的男孩，都殺盡了。《馬太福音》上說，這就應了先知耶利米的話：“在拉瑪聽見號咷大哭的聲音，是拉結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

1994年6月4日，舉行了明明的追思禮拜，但直到那時琳達還不相信女兒真的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看到女兒被放在了棺木中，被埋到了地下，但她還是相信女兒會回到她身邊，叫一聲：“媽媽。”她相信會出現神跡，上帝會使她的女兒從死中復活。她非常熟悉聖經中的故事，當年，拉撒路死了已經四天了，但耶穌只說了一句：“拉撒路出來！” 他就使拉撒路復活了。

我說，聖經中最令我感動的一段話，就是當耶穌知道拉撒路死了，“耶穌哭了。”我們所信賴的主，是一位會哭泣的主，當我們悲慟時，他與我們同哭。

葬禮後，琳達還沒有來得及安靜下來，就馬上去照顧教會的慧珊姐妹，她病了。

她陪慧珊去看醫生，結果發現，慧珊得了肝癌。慧珊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才到人到中年，就得了這樣的病。她非常害怕，因為她的母親也是因為得了肝癌而在中年過世的。

慧珊抱着琳達放聲痛哭。

馬上開始化療，每個星期，琳達都圍着慧珊，她親眼看見，就幾個月的功夫，慧珊就倒下去了，一開始，她可以自己走進醫院，後來，扶着她進去，最後一次是坐着輪椅進去的。

慧珊夫婦是從上海來美國的，剛來時住在印第安那的一個美國人家中，房東是基督徒。後來，她們搬到了以利諾伊州。慧珊的老房東知道了慧珊病重的消息後，就來到了以利諾伊州慧珊的家裡，建議慧珊回印第安那，住在他們家裡，讓他們來照顧孩子，慧珊安心地住到醫院裡。

慧珊答應了。

在慧珊走前的那個晚上，教會的好些兄弟姐妹都去看她，大家不知道這一別後是否能再相見，心情都很沉重。

慧珊的表哥林牧師也來了。

在屋內說了一會兒話後，他跟表妹一同走出了公寓，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們回來了，回來後，慧珊的心情變了，沒有了愁容。她說，表哥告訴我：“我不是在等死，我是在等待耶穌來接我回家。”

臨別前，慧珊安慰琳達說，琳達，我到天上看到明明後會告訴她，你們很好。

琳達聽了很受感動，慧珊病重得這麼樣，還關心着她。

7．

慧珊搬到印第安那一個多星期後就過世了，在那段時間，她的老房東仔細地照料她的孩子，使慧珊的先生可以在醫院中安心地照料自己的妻子。慧珊的妹妹也從外州來照顧自己的嫂子。

最後的一天慧珊已經昏迷很久了，她的小姑子一直在病床前看顧嫂子，到了半夜，昏迷中的慧珊突然從病床上坐起來，說：“媽，我沒有準備好。” 小姑子大驚，急忙問，嫂子，你需要什麼。嫂子什麼也沒有說，倒下去了，又進入昏迷狀態中。

隔了一段時間，慧珊又突然坐起來，清清楚楚地說了四個字：“主啊，我來。”這次倒下後，很快就過世了。

慧珊的小姑子是被大陸教育出來無神論者，這一次她說，我沒有辦法否認有一位神。

琳達參加了慧珊的葬禮。那時，她很抑鬱，覺得烏雲壓頂，壓得自己都喘不過氣來。其實，那段時間天氣蠻不錯的。

慧珊的表哥林牧師在葬禮上說了三點：1、神是神，他是至高無上的，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在掌權。2、神是善。3、神要得到他應得的榮耀。

琳達說，假如這是神的話，我要順服。雖然我不明白第三點。既然明明是上帝賜給我的產業，為什麼他又收回去了呢？這如何能榮耀神呢？

但琳達願意順從神的心意。

自從女兒過世之後，琳達一直不能好好睡覺，不能想問題，一想，頭就疼得要死。更可怕的是，她一直否定死亡，不承認自己的女兒已經死了，她等待出現神跡。

慧珊的葬禮後，琳達接受一個事實，女兒已經被主接走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女兒了。

她開始寫感謝卡片。感謝那些在明明遇難後關心並幫助她的人們，每一天，她只能寫六七張卡片，她要接受一個挑戰，活在一個沒有女兒的世界中。

8．

明明過世後，Paul的妹妹對哥哥和姐姐說，你們彼此要善待對方，每一個人表達悲哀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Paul的情緒簡單來講就是三個字：非常生氣，或者說，非常憤怒，他恨不得殺了撞死他女兒的人。

我問琳達，Paul主要對什麼發火啊。

琳達回答，當然是我了。

Paul這時候遇到了嚴重的信仰危機，他是上大學時信耶穌的，一信，就信了幾十年。Paul說，我這是最難過的就是不知道我女兒到哪裡去了？到底有沒有神？

為了緩解情緒，他們夫婦參加了一個旅遊團，乘遊輪旅遊。主持這個團的是一個布道家，有五千多人參加了這個團。Paul想同這個著名的布道家談談，但找她的人太多了，於是，布道家就讓自己的助手同Paul談談。

Paul說，我當時還有許多憤怒。我見到那個助手就問，到底有沒有神？有沒有靈魂？還沒等到他回答，我就憤怒地說，你沒有靈魂，我也沒有。

Paul說，范弟兄，你知道，在西方，說一個人沒有靈魂，這是羞辱人的。但當時，我的確非常痛苦，什麼都不管了。

但那個問題依然沒有得到回答：女兒到哪裡去了？

旅遊回來後不久，一個星期五的夜裡，Paul夢到了自己的女兒。他感到非常奇怪，女兒一直留着披肩發，很長，但夢中他卻看到女兒的頭髮剪短了，短髮的女兒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夢醒之後，Paul覺得很怪異，女兒的頭髮怎麼剪短了。

星期天到教會，Paul遇到了吳大姐，她也是基督徒。吳大姐拉着Paul和琳達就說，Paul，我禮拜五夢到明明了，她的頭髮剪短了，樣子很快樂。

Paul知道答案了，女兒是到了那個地方了，不過是比他先到了一步。那個地方的名字叫天堂。

（全文結束）

2009．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