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喬爾·莫基爾通過對中世紀歐洲與中國社會組織結構的深度比較研究,為困擾學界已久的"大分流"問題提供了全新的解釋框架。在公元1000年至1900年這關鍵的九百年間,歐洲從落後的邊緣地區躍升為世界經濟中心,而此前一直領先的中國卻逐漸落後,這一歷史性逆轉的根本原因並非地理或政治因素,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組織模式所帶來的深遠影響。莫基爾在其即將出版的新著《通往二十世紀的兩種路徑:歐洲與中國的文化與制度》中指出,正是家族與企業這兩種基礎社會單元的不同發展路徑,最終決定了東西方文明的分化軌跡。
莫基爾的研究揭示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現象:在公元1000年之後的某個歷史節點,中國與歐洲開始走向完全相反的社會組織發展道路。中國在宋代之後逐漸形成了以宗族為核心的社會結構,這種血緣紐帶成為組織地方事務、協調集體行動的主要機制。相比之下,歐洲社會則朝着核心家庭和基於地域的企業組織方向發展,血緣關係的重要性日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基於共同目標和利益的自願結合體。

這種分化的影響遠超社會學範疇,它深刻塑造了兩個文明在知識傳播、技術創新和經濟發展方面的不同軌跡。莫基爾強調,正是這些看似微觀的社會組織機制,為宏觀的歷史變遷提供了動力源泉,成為理解"為什麼工業革命發生在歐洲而不是中國"這一核心問題的關鍵。
血緣與地緣:兩種組織邏輯的歷史演進
中國宗族制度的興起與大規模人口遷移密切相關。宋代北方人口大量南遷,面對全新的社會環境和生存挑戰,人們自然傾向於依靠血緣關係建立合作網絡。宗族最初以祭祀共同祖先為紐帶,逐漸承擔起更多社會功能,包括與官府協調、維護地方秩序、提供教育和互助等。這種組織模式具有明顯的排他性特徵——只有具備血緣關係的成員才能享有宗族提供的各種資源和保護。

喬爾·莫基爾(Joel Mokyr)
值得注意的是,宗族制度與新儒學思想體系形成了相互促進的關係。新儒學強調的忠孝倫理為宗族組織提供了道德基礎,而宗族的實踐又強化了新儒學的社會影響力。這種思想與制度的結合,使得以血緣為紐帶的社會組織模式在中國社會紮根更深。
與此同時,歐洲正在經歷一場靜悄悄的社會革命。所謂的"歐洲婚姻模式"逐漸確立:年輕夫婦結婚後獨立建立核心家庭,不與雙方父母同住,這與中國傳統的大家庭模式形成鮮明對比。核心家庭雖然增強了個體自主性,但也面臨着規模過小、無法有效組織集體行動的困境。
正是這種困境催生了歐洲獨特的企業組織文化。由於血緣紐帶相對薄弱,人們必須尋找其他合作機制來解決公共事務。各種基於地域、職業或共同利益的組織應運而生,包括行會、商會、互助會等。這些組織的成員之間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通過契約和共同目標建立穩固的合作關係。
莫基爾特別強調了地域因素的重要性。在歐洲,幾乎所有的企業組織都與特定的地理位置密切相關,一個城鎮通常有自己的木匠行會、裁縫行會等。這種地域性特徵促進了代議制度的發展,因為統治者需要與這些地方組織協商稅收、法規等事務,議會制度因此逐步建立。
個體主義文化與創新精神的萌發
不同的社會組織模式孕育了迥然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念。歐洲的核心家庭制度培育了個體主義精神,個人的責任、權利和自由選擇得到更多重視。這種文化氛圍鼓勵人們質疑權威、獨立思考,為後來的科學革命和啟蒙運動奠定了文化基礎。
基督教傳統對個人靈魂救贖的強調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個體主義傾向。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承擔道德責任,這與強調集體和等級秩序的文化形成對比。莫基爾指出,這種文化差異在信任模式上表現得尤為明顯:歐洲人更容易信任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這為跨越血緣界限的合作創造了可能。
相比之下,中國的宗族文化更加重視集體責任和對長輩的尊重。個人的成功被視為整個家族的榮耀,科舉制度就是典型例證——當家族中有人在考試中獲得成功,整個宗族都會受益。這種制度安排雖然能夠有效動員資源支持人才培養,但也可能抑制個體的獨立創新精神。
更為關鍵的是知識傳播方式的差異。莫基爾提出了"知識祖先崇拜"的概念,指出大多數傳統社會都存在對古代經典的過度崇敬,這種現象在一定程度上會抑制創新。當面臨新問題時,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查閱古代權威的著作,而不是進行實驗或獨立思考。
然而,歐洲在15世紀中葉之後開始擺脫這種知識束縛。文藝復興時期希臘經典的重新發現雖然最初加強了對古代智慧的崇拜,但隨着地理大發現等實踐活動的開展,人們逐漸發現古代權威的許多觀點是錯誤的。16、17世紀爆發的"古代與現代之爭"最終以現代派的勝利告終,為科學革命掃清了思想障礙。
知識共同體與技術傳播網絡
歐洲科學革命的成功還得益於一個獨特的制度創新——"文人共和國"。這個跨越國界的知識分子網絡通過書信往來、學術交流和相互評議,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知識傳播和創新體系。與傳統的師承關係不同,這種網絡化的知識共同體能夠快速傳播新發現、驗證新理論,並建立基於學術聲譽的激勵機制。
各種學術社團的興起進一步加強了這種知識網絡的作用。從17世紀初意大利的利恩學院到英國皇家學會,再到18世紀遍布歐洲的各種科學院,這些機構為創新者提供了正式的交流平台。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英國伯明翰的月光社,這個匯集了科學家、工程師和企業家的組織,成為連接科學發現與工業應用的重要橋梁。
技能傳承體系的差異同樣重要。莫基爾指出,工業革命的成功不僅需要發明新技術,更需要培養大量掌握新技能的技術工人。歐洲的師徒制度雖然存在信息不對稱等問題,但在相對開放的社會環境中逐步發展出了有效的技能市場。到18、19世紀,英國技術工人遍布歐洲大陸,他們不僅傳播了先進技術,也培養了當地的技術人才。
相比之下,中國雖然在傳統手工技藝方面長期保持領先,但缺乏類似的開放性知識網絡和技能市場。宗族制度雖然有利於技藝的家族傳承,但可能限制了技術的跨越血緣界限的傳播。
莫基爾的研究揭示了一個深刻的歷史法則:看似微觀的社會組織變化可能產生宏觀的歷史後果,而這種後果往往是當事人始料未及的。中世紀歐洲企業組織的發展,最初可能只是為了解決具體的合作問題,但卻意外地為後來的工業革命準備了文化和制度基礎。這種"意外後果"體現了歷史的複雜性和偶然性,提醒我們不能用簡單的線性邏輯來理解文明的演進軌跡。
這一研究對理解當今世界格局變化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在全球化時代,不同文明的社會組織模式仍在發揮着重要作用,影響着各國的創新能力、經濟發展和國際競爭力。莫基爾的分析框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去理解為什麼某些社會在技術創新和經濟發展方面表現更為突出,也為思考如何構建有利於創新的社會制度環境提供了歷史借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