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三二)
聞夏這一月上學東奔西跑的,又黑瘦了些,知秋看着,只覺更心疼喜歡,卻
又覺得他的陌生和疏離。兩人就只說了點美國世貿大廈被炸、中國入世、申辦奧
運成功還有足球隊進軍世界盃的國際國家大事,忽然就無話可說。知秋便先去洗
澡,洗完出來,看聞夏關了客廳的燈,躺在沙發里聽歌,卻是蔡琴在唱着《情人
的眼淚》。知秋也就沉默地站在那裡,想着聞夏曾給她唱這首歌的往事,似乎還
歷歷在目聲聲入耳。待蔡琴唱完了這一曲,她就走到沙發那邊,伸手要摸聞夏的
頭,聞夏卻突然坐了起來。知秋也就僵直地坐着,淡淡笑道:“如今都只聽這些
老女人的歌了!”聞夏也不接話,問她水好了沒有,也就去洗漱。待他洗過,兩
人說了說明天接站等事,就分頭睡了。
半夜,知秋起來,試了試聞夏的房門,果然沒鎖,就走進去,上床,吻他的
臉,眼淚流下來。聞夏醒來,翻身避開,道:“你幹什麼啊?”葉知秋抱住他,
哭道:“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聞夏半晌不語,最後黯然道:“我不是喜
歡翻來覆去的人,過去了我幾乎不願去想……”知秋又想責問他一年多前的重新
相識難道不是重提舊事,他曾經考慮分手又沒有難道不是反覆?卻到底說不出口,
只悽然道:“你現在對我是不是已經毫無愛情可言?”聞夏長嘆一口氣,翻轉身
對着窗外,道:“現在還談什麼愛情呢?”
餘下幾天,兩人陪着知秋父母到處看看走走,聞夏還請小郭開車送知秋一家
去八達嶺長城和十三陵去了一回,儼然一家似地其樂融融。葉知秋好幾次忍不住,
拉他的手捏他的後頸,聞夏只不着痕跡地避開。知秋想他怎麼可以演戲演得那麼
好,逗自己的父母開心,卻早跟自己沒了情份。她想發作,可一想及父母,又想
聞夏是不是只是嘴硬不願說還喜歡自己罷了,到底滿臉笑容陪着父母散心。她父
母看他們學習工作忙,又說知秋要換房子,過了國慶節就不肯再留,忙着回去了。
知秋正頭痛怎麼找房搬家的事情,那邊鄧建國說他女朋友倒想搬來和知秋住,
知秋一想,也就同意了,省得自己還要搬家了。底下日子,龔策就不時和鄧建國
跑來找她們玩兒,知秋有時看見龔策火辣辣的目光,就有些心虛。到她生日,他
們倒拉她出去熱鬧了一回。夜裡,她打聞夏的電話,直到十二點以後才找到他人,
委屈叢生卻又自認沒了資格在他面前哭了,只勉強笑問他這一日幹什麼去了。聞
夏就笑道:“這麼離學校太遠,一直在找學校附近便宜的民房呢!今天倒看了一
個,要和一個女生合租。跑過去一看,居然是去年老裘夫人曾經給我介紹的一個
女的,叫什麼費雯莉的……”知秋問道:“定下來了嗎?”聞夏道:“應該是吧。
聊得還挺愉快的,去年都忙着別的事,見一次面就沒聯繫了,沒想到……以後你
就不要打這邊電話了,一般都不會在這裡了……”葉知秋握着電話不語,到底道:
“今天是我生日,也二十八了,按家鄉算法,早二十九了呢……”聞夏嘻嘻哈哈
道:“是嘛?生日快樂啊!……”他幾乎要跟出一句“這麼大了,也該找個人嫁
了吧”,卻到底生生止住了。知秋忍了眼淚,笑着道:“你說,我的作用會不會
就是讓你學會怎麼去愛你的下一任女朋友呢?”聞夏就不悅,也不說話,知秋再
堅持了一會兒,也就掛了電話。
秋去冬來,元旦時候兩人又因為交割一些東西吃了頓飯。知秋問聞夏的狀況,
聞夏胡說他現在墮落得很,跟費雯莉算是同居吧,又跟人說以前和知秋太好而不
好,所以叫人不要太纏他;又說跟一個出國同事的夫人有過一回好事什麼的。葉
知秋只沉默着看他,聞夏就忙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很那個啊?──我說的
話你別信,最多一半真的。”知秋笑道:“你說的話我從來全信,包括你說的不
要信的話……”聞夏又點煙,向知秋噴出一個煙圈,嘲弄似地道:“我覺得我們
應該去年夏天時候就分手,最好的時候……”葉知秋也不說話,只盯着他看。聞
夏就道:“別這麼看我,看得我發毛!來來,喝茶喝茶!”回去路上,知秋回想
這小半年,自己還是常常念着聞夏的,偶爾也打電話去找他,他也不拒,只是聽
她說些淺淡人事、讀書看影碟之類的心得,卻曉得他的心和耳如何分離着的了。
春節時回家,知秋猶不知如何跟家人說出實情,只假裝出門去找過聞夏一次,
過了節,就匆忙回京了。上網看了看,倒有秦月寄過來的春節賀卡,又邀她網上
聊天。她如今不常上網,也生疏了許多。兩人約了時間,就聊了一回天,秦月說
一些瑣事,又說她每周去教會裡,心情倒平和了許多。知秋不好置可否,只說別
話。秦月又要她結婚又要她出國的,倒惹得知秋笑道:“美國老是有恐怖襲擊警
報的,我怎麼敢去?跟聞夏,已經算分手了……”秦月一時不知如何勸她,只說
獨身也好,結婚了也有結婚的問題,再說了幾句各自保重的話,也就下了。
葉知秋心情不好,不免翻了舊信來看,看到去年聞夏的第一封信,不過是一
句話:“知秋,見信請回。”又到ICQ里去看過去的記錄,多少誓情盟愛的話、
恨天悔地的話、討好求歡的話,都那樣遙遠起來,讓她有些懷疑那些事情真地發
生過了。惆悵了半日,她起身去削蘋果吃,不禁又拿刀子在左腕動脈上比劃了一
回,比劃完了,就傻乎乎地笑,再開了電視來看。
鄧建國兩口又帶着龔策找她玩過幾次,知秋也想努力一下,卻到底自覺情未
動而心先衰,也就不再應付他們了。公司的事情越干越無趣,想想做程序員也不
是什麼長久之計,新人不斷來,朋友卻越發少,又和老吳等有謠傳她要出國之類
的事情不大不小地鬧了一次干戈,她便也準備着辭職了事,一邊計劃換工作,一
邊又打聽讀博、出國之類的事情。
春天裡,北京倒刮了幾次巨大的沙塵暴。葉知秋那天要去中關村的一個公司
面試,一早出門,還疑惑怎麼天色還沒亮的樣子。她本戴着耳機反反覆覆地在聽
Annie Lennox的《The Line Between Love
And Hate》、《No More "I Love You’s"》、
《Downtown Lights》、《Waiting In Vain》
等幾首歌,一直想琢磨出幾個一滑而過的英語字眼到底是什麼。又想《Some
thing So Right》裡的歌詞:
……
Some people never say the words "I Love You"
It's not their style to be so bold
Some people never say the words "I Love You"
But like a child, I am longing to be told
They got a wall in China
I got a wall around me
It took a little time to get next to me
歌詞裡有“中國的長城”的,知秋就老感嘆這“牆”字被用得不知是妙還是糟……
這一日,她卻只感嘆這長城也擋不住塞外的風沙了。她擔心地看着窗外,看見路
邊星星點點的新綠,想着將要來襲的沙塵,忽有點膽顫心驚,只好又安慰自己道:
春天總是要來,總是要美好的……
等她到了公司被秘書安排坐定,就見外面天地變色,由桔黃而暗紅,雖在樓
上窗戶密閉的房間裡,她還是感覺煩躁氣悶,甚至能聞到外面空氣的泥腥味來。
她等了一會兒,陳京就進來,看着她的簡歷問了些問題,又問她為何對他們的廣
告公司感興趣。知秋就侃侃而談,說對電腦動畫製作的見識和興趣,又說自己對
廣告文字和畫面的見解,還笑說在科大時曾經覺得西區的圖書館應該取名叫“西
雅圖”的小故事,陳京不覺也笑。兩人說了不到半個小時,陳京就道:“你稍等
一會兒。另外幾個人會陸續來的,底下半小時還是你們科大畢業的!”知秋笑道:
“那敢情好,希望能沾點校友的光!”
陳京笑着出來,穿過走廊,走到梅詠春的桌前,彈了彈桌面。詠春忙着摘了
耳機,陳京遞給他材料道:“忘了給你一份了。你看看吧,人家還等在三號會議
室等着你呢!”詠春接了材料,放在一邊道:“馬上就去!”他又戴上耳機,繼
續聽Annie Lennox的《美杜莎》,一邊在ICQ里跟方謙道:“好
了,你也該睡覺了,我要去面試一個新人呢!”方謙悶悶不樂,卻也知道他工作
繁忙,囑咐了兩句出門小心的話,就也放他去了。
詠春放了屏保,拿了材料,又去沖了一杯咖啡。站在那裡看了半日窗外,想
了會兒方謙的事情,又回想Annie Lennox的歌,一首一首的,從
《No More "I Love You’s"》, 到《Take Me
To The River》,到《Waiting In Vain》,再到
《Something So Right》,竟然都很有聽頭的樣子了。工作
兩三年,他也不大瘋着買新碟了,不想今天隨便翻出這麼一張帶到公司來聽,倒
是意外之獲。他加好了咖啡伴侶等等,就一邊走一邊看材料地往會議室來。自然
先看到簡歷里的照片,想想公司這個規定,就微微笑,卻忽然詫異地覺得人面熟。
他在門口站定,端詳了半日,又仔細看了看求職人的姓名,果然是“葉知秋”三
個字,一時就無法思考。又頓了一會兒,他微微推開虛掩着的門,就看見知秋正
臨窗站着:她穿着得體的工作套裝,頭髮剪得短而幹練的樣子,儼然一個白領麗
人了;而遠遠的窗外,天色還在不斷地變幻着……
(完) 200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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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將擁有虛無
至少,還是至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