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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 (ZT)
送交者: 蘭貴人 2001年12月26日16:59:50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1999年3月

喧囂的機場大廳,他走過來叫她的名字暖暖,一個穿着有木扣子的棉布襯衣的男人。

  她記得他的聲音。溫和的,帶着一點點沉鬱的銳利。在打電話給林的那段日子裡,有
時來接電話的就是這個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
  城說,林晚上臨時要加班。他對她微笑。在大廳明亮而渾濁的空氣中,這個穿着粉色
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靜的,象一朵陰影中打開的清香花朵。獨自拖着沉重的行李,
來投奔一個愛她的男人。
  他們走到門外。天下着細細的春天夜晚的雨絲,打在臉上冷冷的。幫她打開TAXI的車
門時,他伸出大大的手擋在她的頭頂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說。再跑回來的時候,手裡
抱着一大捧的純白的香水百合。林囑咐過我要買花給你,我想你會喜歡百合。他把沾着雨
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懷裡。
  他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象某種獸類。溫情而殘酷。那件淺褐色的襯衣上有一排
圓圓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歡的。

  晚上三個人吃飯。還有他的女友小可。
  小可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
卻有韻味。
  暖暖吃了點東西,就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頭上有她陌生而有親切
的氣息。牆上還有她的一張黑白照片,是他給她拍完手洗出來的。暖暖睜着明亮漆黑的眼
睛,帶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髮在風中飛揚,笑容無邪。那時候她讀大一,
林是大三的高年級男生。對暖暖窮追不捨。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裡,想着自己現在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是林的城市。他叫她過
來,她就來了。就好象在新生舞會上第一次遇見林,這個能說會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
教她跳舞,他說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裡。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
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來,乖暖暖,要把裙子換掉。他輕輕地親吻她的額頭。你終於到我
身邊來了,暖暖。在黑暗中,他們開始做愛。暖暖是有點恐懼的。恐懼而惘然。在疼痛中
甚至感覺到無助。
  她想到廚房去喝水。沒有開燈。走過客廳的時候,突然聽見開門的聲音。進來的是送
小可回家的城。在門口看見穿着白棉布睡裙的暖暖,有點驚慌地站在那裡。
  外面還有淅瀝的雨聲。陰暗潮濕的空氣中瀰漫着清幽的花香。是插在玻璃瓶中的那一
大捧百合。兩個人面對面地注視着,突然喪失掉了語言。寂靜中只有雨點打在窗上的聲
音。
  似乎是過了很久,城關上了門,從她身邊安靜地經過,走到他自己的房間裡。


  1999年4月 她放着一些輕輕的如水的音樂。寂靜的樣子。

  暖暖的生活開始繼續。
  一早林要從浦東趕到浦西去上班,然後有時晚上很晚才會回來。他在那家德國人的公
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經成為他最大的樂趣。其他的就是偶爾早歸的晚上,吃完飯在電
腦上打遊戲,然後突然大聲地叫起來,暖暖,我的寶貝,快過來讓我親一下。
  城接了個單子,一直在家裡用電腦工作。家裡常常只有他們兩個人,有時小可會過
來,但她不喜歡做飯。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飯,中午做給城吃,晚上做給兩個
男人吃。
  城寫程序的時候,房間的門是打開的。他喜歡穿着很舊的白襯衣和牛仔褲,光着腳在
那裡埋頭工作,喝許多的咖啡。房間裡總是有一股濃郁的藍山咖啡豆的香味。暖暖中午的
時候,會探頭進去問他想吃什麼。漸漸地也不再需要問他。知道他喜歡吃西芹和土豆。她
給他做很乾淨的蔬菜。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喜歡說話。但是有一種很奇怪的默契。兩
個人的心裡都是很安靜的。
  城感覺到房間裡這個女孩的氣息。有時她獨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時洗衣服,一邊輕
輕地哼着歌。她喜歡放些輕輕的音樂,通常是愛爾蘭的一些舞曲和歌謠。然後做完事情
後,就一個人坐在陽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說。她是那種看過去特別乾淨的女孩,沒有任何野
心和欲望。就象她的黑白相片。寂靜的,不屬於這個喧囂的世間。

  小可對城說,暖暖應該是傳統的那種女孩,卻做着一件前衛的事情。同居。
  城說,她和你不一樣。她是那種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女孩。


  1999年5月 似乎他註定要這樣安靜地等待着她。在人群涌動的黃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辦事情。暖暖出去買菜的時候,習慣性地沒有帶鑰匙。把自己關在了門
外。
  打手機給城。城說,暖暖要不出來吃飯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們約在
淮海路見面。暖暖坐公車過隧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來上海快一個月,林從沒有帶她出去
玩過。
  暮色寂靜的春天黃昏。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車的時候,對着鏡子抹了一點
點口紅。她還是穿着自己帶來的碎花的棉布裙子。柔軟的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有着淡
淡悵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門口。在人群中遠遠的看過去,他是那種沉靜的,又隱隱透出銳利的男
人。暖暖想起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很喜歡看亦舒的小說。有三本書是寫得非常好的,人淡
如菊,喜寶和連環。亦舒寫的不是俗氣的言情小說。對愛情和人性她有着寂寞和透徹的領
悟。暖暖喜歡她筆下的男人。帶着命定的激情和憂鬱。象魯迅的傷逝。涓生。她用過那個
名字。很少有男人有這些東西了。他們逐漸變成商業社會裡的動物。例如林。他漸漸讓暖
暖感覺到陌生。
  可是城等待着她的樣子。讓她想起他們在機場的第一次相見。熟悉的感覺。似乎他注
定要這樣安靜地等待着她。暖暖突然感覺到眼裡的淚水。


  城帶暖暖去吃了她喜歡的水果比薩。在必勝客比薩餅店裡,暖暖側着頭,快樂地點了
橙汁和色拉。她象個沒有得到照顧的孩子。寂寞的,讓人憐惜的。城安靜地注視着她。他
體會着女孩與女孩之間的不同。小可獨立精明,永遠目的明確。可是暖暖是曖昧脆弱的。
她象一朵開在陰暗中的純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們沒有說太多的話,和以前一樣。只是偶爾,城說一小段他北方的家鄉,和他童年
的往事。暖暖微笑着傾聽他。他們這頓飯吃了三個小時。在流水般的音樂里,在彼此的視
線和語言裡,溫柔地沉淪。

  打的回家的時候,暖暖睡着了。她的臉靠在城的肩上,輕輕地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
她的臉,不讓她滑下來。一邊低聲地叫她,暖暖,不要睡着啊,我們一會兒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樓陰暗的樓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視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轉
的,充滿愛憐。她是這樣近的看着他的臉。一個帶着一點點落拓不羈的男人。他的氣息,
他的棉布襯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讓我的心裡疼痛,你知道嗎。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他克制着自己。
  有時候,我會很害怕。城。這是真的。女孩溫暖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幾乎是在
瞬間,所有的刻意和壓抑突然崩潰。他無聲地擁她入懷,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
唇,想堵住她的眼淚。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沒的理性和無助的欲望。你是美好
的。暖暖。他低聲地說。為我把你的頭髮留長好不好。你應該是我的。


  1999年6月 你知道你無法把我帶走。你知道我們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註定是要愛着彼此着。暖暖想。甚至她想,認識了林也許只是為了能夠和城的
相遇。時間和心是沒有關係的。認識城是一個月。和林是四年。
  可是他們做不了什麼。似乎也沒有想過要做些什麼。付出的代價太大,不知該如何開
始。林和小可都是沒有錯的。他們也沒有錯。所以當城對她說,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單
位宿舍里去住的時候,暖暖輕輕地點了點頭。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幫城一起來搬東西。她對暖暖說,我們的房子已經付了第一筆款子,鑰匙要過半
年拿到手。城現在搬出去也好,讓你們兩個人好好地過沒人干擾的生活。
  好象是起風了。
  城和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暖暖在廚房裡做晚飯。林喜歡吃的魚和城喜歡吃的
西芹,每天她給兩個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電腦遊戲裡面,城寫程序,暖暖
在廚房裡放了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收聽調頻的音樂節目,一邊透過窗口看着暮色的天空,
大片灰紫的雲朵,和逐漸暖起來的春風。這樣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會想起那個迷離的夜
晚。在黑暗的樓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氣息,激烈的親吻,溫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輕易地愛上的男人。
  他是別人的。

  凌晨三點的時候,暖暖醒過來。林在黑暗中迷糊地說,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這是暖
暖的一個習慣。
  暖暖光着腳輕輕地走到客廳里,她沒有開燈。窗外很大的風聲,房間裡依然有百合清
冷潮濕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買給她的。他說你也許是喜歡百合的。她的確
喜歡百合。
  她打開冰箱倒了一杯冰水。黑暗中一雙手無聲而堅定地捕捉了她。她知道是誰。他們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擁抱住她的時候有輕輕的顫慄。他說,暖暖,我們是有罪的嗎。可
是上天應該原諒我。因為我是這樣的愛你。他把她推倒在牆上。她在他的親吻中感覺到了
咸鹹的淚水。她低聲地說,城,我的頭髮很快就會長了。你要離開我。他說,我可以把你
帶走,我們是自由的。她說,你知道你無法把我帶走,你知道我們是不自由的。你一直都
知道。


  1999年7月 我知道我們似乎無法在一起

  很安靜的生活。兩個人。房間裡一下子顯得空蕩了許多。
  林去上班的時候,暖暖在家裡洗衣服,看書,還是常常放着輕輕的愛爾蘭音樂。在陽
台上種了一些鳶尾和牽牛。有時給花澆完水,就一個人對着明晃晃的陽光出神。
  房間裡再也聽到不清脆的鍵盤敲擊聲。沒有了那個剃着短短平頭的男人,穿着很舊的
白襯衣和牛仔褲,光着腳坐在電腦面前工作。他安靜的氣息和藍山咖啡濃郁的清香。在她
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時候,她常常很安心地聽着他的鍵盤聲音。因為一探頭就可以看見他。他叫着她的名字,暖暖。用他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話。

  沒有和林做愛已經很久。原來女人和男人真的不同。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起走的。如
果心不在身體上,身體就只是一個空洞的陶器。林沒有勉強她,他說,暖暖你是否感覺很
寂寞,或者出去隨便找份事情做,可以有些社交。可是我又真的不放心你出去。你總是需
要照顧。
  暖暖說,你是在照顧我嗎。她的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她是不輕易表達自己失望和不
滿的人。和林在一起的日子,的確是寂寞的。他不知道她想要什麼。也許如果他知道,他
肯定會非常願意給她。但是問題是,他不知道。也許永遠都是疑問。他不是和她同一類的
人。雖然他愛她。

  但是暖暖想她還是可以和林一起生活下去。就象城會和小可在一起一樣。
  也許和林同居半年左右他們就可以結婚。過着平淡而安靜的生活。即使是有點寂寞
的。

  下午的時候,暖暖一個人出門,去了醫院。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了。暖暖坐了很長時間
的車,照着地圖找到瑞金醫院。人很多,坐在走廊的靠椅上等着叫號的時候,買了一本畫
報看。畫報上有一組特別報道,一大堆可愛小寶寶的照片,下面是他們的父母對他們出生
的感想。暖暖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寶寶,是個小男孩,好奇地睜着大眼睛,他的媽媽說,
黑黑瘦瘦,眼睛又大,象個ET。問醫生為什麼會這麼難看,醫生說,還沒有穿衣服嘛。的
確是個很象ET的小寶貝。暖暖憐愛地看着那張照片。微笑的。
  化驗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暖暖沒有太大意外。醫生問她你要它嗎。暖暖說我回去想
一想。走出醫院的時候,她把那本畫報緊緊地抓在手裡。她想也許是個男孩子,會有和城
一樣的手指和眼睛。在路邊的電話亭里,她給城打了手機。她一直都記得這個電話號碼。
這是他們分開後她第一次打給他。城在辦公室里,暖暖在電話那端靜默了很久,然後她
說,城,我想見你。你可以出來嗎。

  還是在淮海路的百盛店門口。一樣的暮色和人群。遠遠地看見城,一樣地穿着舊的白
棉布襯衣和牛仔褲。臉因為消瘦而顯得更加的英俊和銳氣。暖暖想,這真的是個和林不一
樣的男人。林每天都西裝革履地去三十多層的大廈上班,已經放棄掉了他的銳氣。而一個
沒有銳氣的男人是讓人感覺寂寞的。
  城說,暖暖你好嗎。他俯下臉看她。他的安靜的目光象水一樣無聲地覆沒。暖暖看得
到裡面的宛轉和疼痛。但是在黃昏的暮色里,他們只是平淡地對望着。象任何兩個在人群
里約會的男女。
  我好的。城。今天是我的生日。暖暖側着臉微笑地看着他。要我買禮物給你嗎。要
啊。
  他們走進了百盛。暖暖走到賣珠寶的櫃檯前,淘氣地看着他,我喜歡什麼,你就給我
買什麼好不好。城說,沒問題,我帶着信用卡。暖暖看了半天,然後指着一枚戒指說,我
要這個。那是一枚細細的簡單的銀戒指,打完折以後是20元。
  城說,暖暖,我想買別的東西。不要了。城,我們是說好的。好把。城無奈地點了點
頭。然後叫店員用一個紫色的絲綢盒子把它裝了起來。把它放在暖暖的手心裡的時候,他
說,嫁給我,暖暖。他微笑着模仿求婚者的口吻。暖暖說,好的。然後她看到城的眼睛裡
突然涌滿了淚水。

  小可好嗎。暖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是在比薩餅店裡。兩個人坐在窗邊,看着街上
的霓虹和夜色。她希望我去美國讀MBA。 她姑姑在加州。一直叫我們過去。可是我不喜
歡。
  我知道。暖暖說,你是散淡的人,和小可是不同的。
  而且我不放心你,暖暖。他低下頭,有時我希望你儘快和林結婚,讓我可以灰心,可
有時我擔心你不幸福。你會一輩子讓我心疼。暖暖微笑地看着他,如果我想跟你走,你要
我嗎。城握住她的手,暖暖,有很多次我夢見我們一起坐在火車上。我知道我帶着你去北
方。路很長,可是你在我的身邊。那是我最快樂的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
  我們可以嗎,城。暖暖看着他。
  可以的,暖暖。如果我們彼此都堅持下去,能夠背負這些罪惡和痛苦,我們可以離開
上海,離開一切。只要我們兩個人。城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指。我一直在失去你的恐懼里。
暖暖。上天給我的任何懲罰都不會比這個更令我痛苦。

  他們在明亮的地鐵車站裡等着最後一班地鐵。
  城說,暖暖,你儘快考慮,給我一個電話。我會處理和林和小可的一切事情。如果能
夠和你在一起,我願意為你背負所有的罪惡。
  暖暖說,好的。她看着城,她突然感覺到自己手指冰涼,心裡鈍重地疼痛起來。抱抱
我,城,請抱抱我。城在人群中緊緊地抱住了她。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上,輕輕地
說,暖暖,我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離別,或者讓我一生都擁有着你,或者我們永遠都不要
相見。他的手指撫摸到她背上的頭髮,長長的漆黑的髮絲,象絲緞一樣光滑柔軟。暖暖微
笑着看着他,我努力地把它們留長了,城,我要用它們牽絆着你的靈魂。一輩子。


  暖暖回到家的時候是深夜。林躺在沙發上睡着了。西裝沒有脫,地上堆着一些啤酒
罐。
  暖暖蹲下去,用手撫摸他的臉,然後林驚醒過來。暖暖,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下班回
來第一次沒有見你在家裡,你讓我很擔心。
  林,我有事情要告訴你。暖暖平靜地看着他,她的臉象一朵蒼白而艷麗的花,在黑暗
中散發清冷的光澤。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有了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想回家。
  林驚異地看着她,為什麼,暖暖,你在和我鬧着玩嗎。
  不是。暖暖說。我不想讓我們活在陰影裡面,這對你不公平。如果沒有孩子,我本來
想就這樣下去。可現在不一樣。如果依然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我是有罪的人。可是我不
願意這樣地生活。你知道。
  我不會告訴你任何的細節。我只希望你能夠原諒我。因為我曾經愛過你。因為我已經
不再愛你。


  1999年8月 一直在告別中

  回家的航班是晚上九點。暖暖獨自等在候機大廳里。外面下着細細的雨。
  她沒有給城打電話。不告而別也許能給他和小可更多的安寧。甚至她都不願再讓自己
回想帶給林的崩潰和傷害。她只是做了自己能夠做的的事情。時間會磨平一切。
  這一刻心裡平靜而孤單。陪伴着她的是來時的行李包,脖子上用絲線串着的那枚銀戒
指。和一個小小的生命。屬於它的時間不會太多。她輕輕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身體上。HI,
小ET。她笑着對它說話,你會和我說再見嗎。我們要和這麼多的人告別。愛的,不愛的。
一直在告別中。


  1999年9月 或者我們永遠都不要相見

  在這個熟悉的城市裡,暖暖重新開始一個人的生活,
  黃昏的時候,她常常一個人出去散步。沿着河邊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鐵軌。那裡
有大片空曠的田野。暖暖有時坐在碎石子上面看遠處漂泊的雲朵,有時在茂盛的草叢中走
來走去,順手摘下一朵紫色的雛菊插在自己的頭髮上。漆黑濃密的長髮,已經象水一樣地
流淌在肩上。
  她感覺到內心的沉寂。所有的往事都沉澱下來。偶爾的失眠的夜裡,會看見城的臉,
在地鐵車站的最後一面,他擱着玻璃門對她揮了揮手,然後地鐵呼嘯着離去。空蕩蕩的站
台上只有明亮的燈光。蒼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獨自在那裡淚流滿面。
  他說,我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離別,或者讓我一生都擁有着你,或者我們永遠都不要
相見。
  她只能選擇離去。因為不願意讓他背負這份罪惡。她已經背負了一半。於是就可以背
負下全部。
  在醫院的時候,她終於放肆地讓自己流下淚來。不僅僅是因為疼痛。她知道她終於割
舍掉生命中與城相連的一部分。他們永遠都可以成為陌路。

  她開始去附近的一家幼兒園上班,兼職地給小孩子彈彈鋼琴,教他們唱一些兒歌。
  生活是單純而寂靜的。空氣中開始感覺到風中的清冷。她常常穿着洗舊的棉布裙子,
臉上沒有任何化妝,只有一頭長髮象華麗的絲緞。甚至很少上街,除了上課,散步,她沒
有任何社交活動。也不認識任何的成年男人。除了陸。
  陸是羅傑的父親。 羅傑是班裡最淘氣的男孩子,他的母親在5年前和陸離異。陸對暖
暖說,羅傑常對我說,他有一個有着最美麗頭髮的老師。暖暖微笑地站在陽光里,白裙和
黑髮閃爍着淡淡的光澤。那一天他們一起走出幼兒園。羅傑在前面東奔西竄。暖暖和陸一
起走在石子路上,陸驚異地看着這個年輕的女孩,她悠然地抬頭觀望雲朵,卻沒有任何多
余的語言。


  1999年10月 要嫁了,因為已經為你而蒼老

  一個月後,這個四十歲的男人對暖暖說,你是否可以考慮嫁給我。
  暖暖看着他。他是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對他沒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很有錢,但
並不顯得俗氣和浮躁。剪短短的平頭,喜歡穿黑色的布鞋。不喜歡說話,卻可以在一邊看
她用鋼琴彈兒歌數小時。
  暖暖說,為什麼。陸說,我想你和別的女孩最大的區別是,你的心是平淡安靜的。這
樣就夠了。我見過的女人很多。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心情是安寧的。
  他看着這個素淨的女孩。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同尋常的經歷,你可以保留着一切,不需
要對我有任何說明。我只希望給你穩定安全的生活,我們各取所需。你不覺得這是最明智
的婚姻嗎。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她如絲的長髮。你的頭髮美麗而哀愁。就象你的靈魂。可是你可以
停靠在這裡。

  舉行婚禮的前一晚,天下起冷冷的細雨。
  暖暖打開長長的褐色紙盒,裡面是陸從香港買回來的婚紗。柔軟的蕾絲,潔白的珍
珠,是暖暖以前幻想過的樣子。可是那時候她以為自己肯定要嫁的人是林。陸還訂購了全
套的鑽石首飾。他說,你脖子上那枚銀戒指已經掛了很久。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把它換下
來。你可以帶着它。
  可是也不是太久,只不過是三個月。暖暖想,為什麼在心裡覺得好象是上一個世紀的
事情了呢。她撫摸着那枚小小的銀戒指,它已經開始黯淡。這是城送給她的唯一一份禮
物。那時候他們是在上海的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和一次註定要別離的愛
情。
  暖暖徹夜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然後凌晨三點的時候,突
然床邊的電話鈴響起來。暖暖想自己是在做夢吧,一邊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電話筒。
寂靜的房間裡,只聽到電話裡面沙沙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男人北方口音的普通話。暖暖。
他叫她的名字。
  城,是你嗎。暖暖覺得自己還是醒不過來。她真的太困了。可是她認得這個聲音。只
有一聽到,就會喚醒她靈魂深處所有的追憶。線路不是太好,城的聲音模糊而斷續,他
說,暖暖,我在美國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我以為我可以把你遺忘,暖
暖。可是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覺你要走了。
  電話里的確還有很大的雨聲。地球的另一端,是不會再見面的城。暖暖說,城,我要
嫁人了。因為我已經為你而蒼老。
  城哭了。然後電話突然就斷了。
  暖暖放下電話。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間。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夢吧。城會有她的電話
號碼嗎。可是摸到自己的臉,滿手都是溫暖潮濕的眼淚。
  他們似乎從沒有正式地告別過。而每一次都是絕別。


  1999年12月 一場沉淪的愛情。終於消失。

  聖誕節的時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張卡片。他說他準備結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國。
  在信的末尾,他說,暖暖,我想我可以過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記。
  暖暖微笑地撫摸着卡片上凸起來的小天使圖案。她開始有一點點變胖,因為有了孩
子,陸堅持不再讓她出去上課,每天要她留在家裡。
  羅傑快樂地在家裡跑來跑去,和陸一起準備打扮一下那棵買回來的聖誕樹。陸在客廳
里大聲地說,暖暖,你不要忘記喝牛奶。暖暖說,我知道了。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
的,安全的。會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時候,暖暖順手拉開窗簾,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聖誕,這
個南方的城市開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乾淨的雪花,安靜地在風裡面飄舞。在冬
天的黑暗而寂靜的夜空中。
  暖暖看着飛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記憶在心底閃過。遙遠上海的公寓裡,瀰漫着
百合清香的客廳,黑暗的樓道上,城激烈的親吻,還有隔着地鐵玻璃的城一閃而過的臉,
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那個英俊的憂鬱的北方男人,可是她還記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
他的氣息,他的聲音,模糊而溫柔的,提醒着她在世紀末的一場沉淪的愛情。
  可是心裡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終於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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