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維
第一次見到Alex是在威斯康辛醫學院外科主任為新來的住院醫生們舉辦的聚會上。
三十歲出頭，瘦小的身材，白淨的臉上戴一副白邊眼鏡。與我一樣，都是作為住院
醫的丈夫來參加聚會的。他的夫人也叫Alex。我想他的全名應該是Alexander(亞歷
山大),他的夫人應該是Alexandra(亞歷山德拉)。簡稱都是Alex。Alex說他們是70年
代末從前蘇聯到美國來猶太人。他們當時還很小，是在美國上的學。我問他們是否
回去看過，他們說沒有。我問想不想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他們說一點都不想。那是
一個他們永遠都不想再回去的地方。想必那裡沒有給他們留下的任何好的記憶。Alex說
他懂幾種外語。但是不懂中文，可以說“你好！”，“再見”等幾句問候語。
住院醫師非常辛苦，每周90個小時的工作，尤其是外科。想做外科的人很少，女的
想做外科的就更少了。很多外科的住院醫都招不滿，不少是象我老婆一樣是做別的
科但要一年非本科的住院醫的經歷才來外科的。可Alex的夫人卻自己選的心臟外科，
不但要做五年外科住院醫，還要做兩年Fellow, 一共要做7年。Alex說做心臟外科醫
生是她的Dream(理想)。
我當時住在Milwaukee，在芝加哥上班。Alex也是。他在芝加哥市做市政律師(Attorney)
。他也隨夫人搬到了Milwaukee。他後來告訴我，他為芝加哥政府工作，其實是必須
住在芝加哥的。所以他天天都坐第一班早晨6點20的火車上班，下午常常坐6點回Milwaukee。
我每周去公司兩三次，常常碰見Alex。有時就坐在一起了。Milwaukee到芝加哥90英
里，一小時五十分鐘的車。本想有個朋友在車上可以聊聊，時間容易過。可後來發
現和Alex談話不容易。他總是隨身攜帶一台手提式電腦，一上車就打開電腦，在上
面敲過不停。要不就是手拿一本書，專心致志地讀。讓我不好意思打斷他。只有在
他停下來去上廁所或喝水時，我才能和他說上幾句話。我問他：“你總是這麼忙，
忙什麼呢？”。他說，他正在做三件事，一是工作上的，上班沒有完成的；第二是
在申請法學院教授的位置，主要是想離家近些，時間也要自由些；第三是在寫兩本
書，其中一本已有出版商願意出了。他說他要趕快校稿。他說他已經出了好幾本書
了。找教授的工作也很花精力和時間。他想去Marquette大學當教授，這樣他可以住
在Milwaukee，不用天天跑。可當時Marquette沒有位置。他又聯繫了威斯康辛大學
Madison分校。他對他找到一個教授的位置還是很有信心的，因為他已經發表了幾十
篇文章，還有幾本書。
在車上與Alex插不上話，下車了也不行。因為不論是從停車的地方走到火車站，還
是從火車站走到停車的地方，只要天不是很黑，Alex總是手上拿着書，邊走邊讀。
還從不撞上電線杆什麼的。如不看書，他就會說，我要馬上給我夫人打電話，看我
們去那裡吃飯。即使你和他走在一起十分鐘，他可能只有兩分鐘和你談話，其餘的
八分鐘，他還是要看他的書。當然冬天天黑了看不見是除外。所以我一般下了車就
趕快走，或與別人同行，省得與他在一起尷尬。
有一次下了車，他忽然說要和我談點事。他邊走邊告訴我，他正要寫一本書，講二
戰期間，德國殺了很多猶太人。很多德國士兵甚至普通德國人因為天天聽納粹的宣
傳，久而久之都視猶太人是劣等人，統統應該死。所以殺起來不手軟。他想闡述的
是，當一個人天天自願和不自願地聽單一的宣傳，慢慢他就會相信。這時他就失去
思考，變成了機器。Alex問我，二戰時的日本兵以殺中國人取樂，是不是也是因為
他們在日本天天聽到的中國人是壞人的宣傳，使他們認為殺中國人是好事。
我告訴他，我很同意他的分析。他問我是否知道到那裡找這方面的歷史資料，他想
將德國人殺猶太人與日本人殺中國人聯在一起來說。我說圖書館可能有。他說美國
的圖書館好像沒有。我說那我可以給你打聽一下。我在Marquette大學和Milwaukee中
文學校發了E-mail，但沒有什麼結果。後來他也沒有再問了。
不久，Alex告訴我，他夫人懷孕了，他們準備生。外科住院醫是最辛苦的。每周90個
小時的工作，能堅持下了就不容易，她還要生孩子，不可思議。孩子生下後，Alex的
夫人請了 三個月的假。也沒有老人來幫忙。真是發瘋了。不知將來他們這麼辦？這
兩人真是志同道合了。
看着Alex一天到晚地忙， 雖然沒有累出毛病，可是面色不好，身體很消瘦。我對他
說，不要搞得如此緊張，讓生活輕鬆一些。我告訴他中國道家淡薄名利的出世哲學。
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情逸緻。他聽了不以為然，猛搖其頭說：
“哥們，生命太短暫了！”(Man, life is too short!)，一扭頭又啪啪啪地敲起了
他的鍵盤來了。
半年以後，Alex在威斯康辛大學Madison法學院找到了一個助理教授的位置。他告訴
我每周只去兩次，以後可能要多一些。還沒有給他安排課，很自由。他很高興。我
也為他高興。他將有更多的時間看書，寫書。當然還多了一項，就是帶孩子了。
後來我離開了Milwaukee，也就沒有再聽到Alex的消息。但我知道，他還在忙。可能
同時看四，五本書，寫二，三本書。手上敲鍵盤，背上可能還背着孩子。這就是Alex，
一個可一心十用，十八個拳頭同時打人的猶太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