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 　 紳 　 生 　 活

　 　 布 萊 恩 和 戴 比 每 年 獨 立 節 都 開 派 對 ， 每 年 都 要 請 上 三 、 四 十 個 客 人 。

　 　 有 那 一 類 派 對 主 人 ， 特 別 殷 勤 、 特 別 周 到 ， 善 於 在 胸 腔 里 共 鳴 着 往 外 送 出 爽 朗 的 笑 聲 ， 一 邊 眼 觀 六 路 耳 聽 八 方 ， 但 凡 有 哪 個 客 人 十 分 鍾 沒 說 上 話 ， 主 人 便 會 翩 然 從 天 而 降 ， 親 熱 地 摟 着 你 的 肩 將 你 介 紹 給 Ａ 女 士 因 為 “ 你 們 同 在 西 北 上 過 學 ” 或 者 Ｂ 先 生 因 為 “ 你 們 都 特 別 喜 歡 艾 靈 頓 公 爵 ” 。 遇 到 這 樣 的 派 對 ， 大 家 都 不 願 意 讓 主 人 失 望 ， 少 不 得 打 點 起 精 神 ， 滿 屋 子 轉 悠 逮 人 說 話 。 轉 悠 一 晚 上 下 來 ， 那 也 是 相 當 的 勞 動 量 。 在 芝 加 哥 ， 這 樣 的 派 對 大 多 發 生 在 市 區 往 北 、 沿 湖 一 帶 的 高 尚 住 宅 里 ， 那 房 子 本 身 若 不 是 米 斯 － 范 德 洛 或 弗 朗 克 － 勞 依 德 － 瑞 埃 特 ， 客 廳 里 也 必 得 點 綴 着 幾 件 米 斯 － 范 德 洛 或 弗 朗 克 － 勞 依 德 － 瑞 埃 特 。

　 　 如 果 逢 上 大 熱 的 天 ， 又 是 難 得 的 長 周 末 ， 正 想 好 好 放 松 ， 這 類 派 對 是 去 不 得 的 。 好 在 布 萊 恩 和 戴 比 的 派 對 和 他 們 的 人 一 樣 風 格 ， 是 比 較 隨 意 的 那 種 。 兩 人 只 管 往 桌 上 堆 吃 食 ， 往 冰 箱 里 充 實 飲 料 ， 勤 勤 懇 懇 做 好 後 勤 工 作 ， 並 不 使 勁 制 造 節 日 的 歡 樂 氣 氛 。

　 　 布 萊 恩 和 戴 比 住 在 偏 僻 的 遠 郊 。 沿 着 一 條 鄉 村 小 路 開 進 去 ， 兩 邊 是 些 雜 草 野 樹 ， 見 不 着 房 子 ， 只 有 零 落 的 幾 個 信 箱 ， 標 志 這 里 有 住 家 。 轉 過 雜 草 野 樹 的 屏 障 ， 就 見 到 一 棟 漆 成 淡 藍 色 的 平 房 ， 建 在 一 片 草 坡 上 。 隱 隱 有 一 線 溪 流 從 宅 前 流 過 。 雖 然 是 平 房 ， 因 為 依 坡 勢 而 建 ， 地 下 室 也 有 一 排 明 窗 ， 有 個 門 通 向 外 面 ， 從 背 後 看 上 去 就 是 兩 層 樓 。 院 子 里 有 個 游 泳 池 ， 好 多 五 顏 六 色 的 孩 子 在 里 頭 撲 騰 。

　 　 這 片 地 有 六 英 畝 ， 看 起 來 實 在 有 些 廣 袤 。 草 坡 上 零 星 種 了 些 果 樹 ， 到 了 秋 天 ， 苹 果 收 獲 的 季 節 ， 主 人 就 做 好 多 果 醬 送 人 。 又 拿 木 頭 圈 住 土 ， 壘 出 一 小 方 平 地 來 ， 做 了 個 兒 童 樂 園 ， 秋 千 滑 梯 什 麼 的 都 挺 齊 全 。 隔 了 一 段 ， 又 壘 出 一 方 平 地 來 ， 種 了 些 玉 米 和 蔬 菜 ， 還 有 一 架 葡 萄 。 坡 地 往 下 慢 慢 延 伸 。 伸 入 一 個 圓 形 的 湖 泊 。 大 晴 的 天 ， 湖 上 有 些 船 和 帆 ， 駛 過 的 時 候 ， 船 上 的 人 就 向 陸 上 的 鄰 居 招 手 。 布 萊 恩 和 戴 比 也 有 個 小 小 的 船 碼 頭 ， 停 着 一 條 帆 船 ， 一 條 機 動 船 ， 一 條 腳 踏 船 。 草 坡 邊 緣 ， 樹 木 開 始 密 集 起 來 的 地 方 ， 懸 掛 着 一 張 白 色 的 繩 床 ， 躺 在 上 面 可 以 看 見 整 個 草 坡 上 的 情 形 。 下 午 的 陽 光 ， 藍 色 的 泳 池 ， 奔 跑 的 孩 子 ， 忙 着 招 呼 孩 子 的 女 人 ， 和 腆 着 啤 酒 肚 喝 啤 酒 的 男 人 。

　 　 關 於 全 世 界 人 民 向 往 的 美 國 生 活 ， 我 想 ， 這 可 以 算 是 一 個 樣 板 。 布 萊 恩 和 戴 比 早 年 出 身 於 工 人 階 級 的 藍 領 家 庭 ， 後 來 讀 了 大 學 ， 雙 雙 在 摩 托 羅 拉 做 工 程 師 ， 應 該 算 是 知 識 分 子 ， 中 產 階 級 。 再 後 來 ， 自 己 開 起 了 科 技 咨 詢 公 司 ， 收 入 在 中 產 之 上 ， 和 資 本 家 卻 還 有 點 距 離 ， 大 概 可 以 劃 為 小 業 主 。 這 一 來 ， 方 淋 漓 盡 致 地 將 美 國 夢 實 現 起 來 ， 買 房 子 置 地 ， 養 條 狗 ， 生 一 群 孩 子 。 生 活 不 奢 華 ， 但 是 相 當 地 舒 適 。

　 　 布 萊 恩 和 戴 比 二 人 更 是 一 對 美 國 賢 伉 儷 的 樣 板 。 布 萊 恩 是 ｈ ａ ｎ ｄ ｙ ｍ ａ ｎ ， 更 兼 一 身 的 力 氣 ， 簡 直 發 愁 沒 有 足 夠 的 活 兒 干 。 除 了 伺 弄 那 六 畝 園 子 ， 還 有 室 內 各 種 零 活 比 如 鋪 地 磚 、 修 浴 室 之 類 ， 仍 然 不 能 過 癮 ， 特 別 喜 歡 收 各 種 舊 機 器 來 修 ， 比 如 老 式 打 字 機 ， 游 戲 機 ， 角 子 老 虎 ， 那 種 一 分 錢 乘 一 次 的 體 重 儀 。 地 下 室 里 就 滿 是 這 些 懷 舊 的 小 玩 意 兒 ， 加 上 一 個 吧 台 ， 很 象 模 象 樣 的 一 處 娛 樂 設 施 。 不 過 不 要 以 為 布 萊 恩 是 個 粗 人 ， 人 家 也 彈 得 一 手 好 鋼 琴 ， 尤 其 擅 長 巴 赫 。 戴 比 呢 ， 也 是 相 當 地 能 干 。 當 年 在 摩 托 羅 拉 時 ， 她 還 是 布 萊 恩 的 上 司 。 結 婚 以 後 就 開 始 兢 兢 業 業 地 生 孩 子 ， 以 做 好 妻 子 母 親 為 第 一 要 務 。 現 如 今 ， 雖 然 仍 然 在 自 家 的 公 司 里 搭 把 手 ， 但 理 想 是 盡 快 回 家 做 全 職 母 親 。

　 　 在 美 國 以 外 的 地 方 ， 和 非 美 國 人 聊 天 ， 常 常 聽 到 人 們 把 美 國 想 象 成 一 個 燈 紅 酒 綠 的 水 泥 叢 林 。 真 正 符 合 這 個 ｓ ｔ ｅ ｒ ｅ ｏ ｔ ｙ ｐ ｅ 的 地 方 ， 在 美 國 不 過 屈 指 可 數 的 幾 個 ， 比 如 拉 斯 維 加 斯 ， 比 如 曼 哈 頓 的 時 代 廣 場 。 那 樣 一 種 聲 色 俱 厲 的 感 官 刺 激 ， 粗 野 夸 張 到 了 不 真 實 的 境 地 ， 連 美 國 本 土 人 去 這 些 地 方 ， 也 常 常 是 抱 着 獵 奇 心 態 的 。 然 而 它 們 卻 成 為 美 國 文 化 的 象 征 ， 使 全 世 界 人 民 在 談 起 美 國 夢 的 時 候 ， 不 由 加 進 去 一 些 奇 幻 的 霓 虹 色 彩 和 鋼 鐵 的 冰 冷 堅 硬 。

　 　 其 實 一 般 美 國 群 眾 ， 卻 是 相 當 淳 朴 。 所 謂 美 國 夢 ， 並 不 新 鮮 。 翻 譯 成 中 國 話 ， 那 就 是 “ 兩 畝 地 ， 一 頭 牛 ， 老 婆 孩 子 熱 炕 頭 ” 。 不 同 之 處 在 於 ， 中 國 老 農 的 夢 境 里 ， 飄 香 的 是 他 母 親 烙 的 饃 ； 美 國 鄉 紳 的 夢 境 里 ， 飄 香 的 是 他 母 親 烤 的 苹 果 餡 餅 。 文 化 差 異 ， 僅 此 而 已 。 這 些 枝 蔓 之 下 ， 人 性 所 共 的 ， 無 非 是 對 家 園 的 依 戀 ， 對 親 情 的 向 往 ， 腳 下 踩 着 屬 於 自 己 的 一 方 土 地 的 踏 實 感 。

　 　 然 而 ， 假 如 這 些 東 西 才 是 美 國 夢 的 核 心 內 容 ， 新 移 民 又 為 什 麼 要 到 美 國 來 呢 ？ 難 道 故 國 不 是 比 異 國 他 鄉 更 適 合 實 現 這 些 願 望 的 地 方 麼 ？

　 　 天 漸 漸 暗 下 來 。 男 主 人 開 始 在 湖 畔 放 焰 火 了 。 焰 火 呼 嘯 着 升 上 夜 空 ， 展 開 燦 爛 的 圖 案 。 幾 乎 與 此 同 時 ， 左 右 兩 家 鄰 居 ， 還 有 沿 湖 而 居 的 不 少 人 家 ， 都 加 入 進 來 。 焰 火 倒 映 在 湖 水 里 ， 光 影 閃 爍 。 孩 子 們 在 脖 子 上 環 了 熒 光 圈 ， 一 排 排 坐 在 草 地 上 ， 為 每 一 朵 焰 火 歡 呼 。 過 節 了 ， 真 好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