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gary是加拿大西部的一座城市,在落基山脈的腳下。1986年的時候,這座城市曾經舉辦過一期冬季奧運會。
因為緊緊依靠着落基山脈,這裡成了一個氣候奇怪的地方。當寒流到來的時候,即使是6月也會下雪;有時冬天卻會忽然從太平洋吹來一股暖流,讓氣溫一天之間上升20度。
一年中至少有6個月都被冰雪履蓋,在夏季卻有非常美好的陽光。
這裡的樹木通常是針葉類的,鬱鬱蔥蔥,四季常青。市區的街道兩邊也種着一些喬木,在冬天的時候,它們落盡了葉子,向天空伸展着枯瘦的枝條。
這個城市有深藍的湖水,深藍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雲飄浮在天空上。在北京,葉取很少看見這樣藍的天空。
葉取是前年從北京來到calgary讀書,專業是物理。
是葉取喜歡的專業,沉迷在實驗裡的感覺就和沉迷在戀人的溫情中一般無二,因此葉取被認為是個將來會在學術上有所建樹的有潛力的年輕人。
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讀書,在學校里吃午飯,下午幫導師做一些工作,或者一個人在光線幽暗的實驗室里做實驗,他常常忘記吃晚飯,在實驗室里逗留到很晚,直到接近午夜的時間,才開着車從實驗室里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
一個和葉取一起從北京來的學妹,常常關切的叮囑他不要在實驗室里呆到那樣晚,她有時會為葉取送來她自己煮的晚飯。
那是一個面目平淡,笑容溫和的女孩,喜歡穿暖色的毛線衣和裙子。她坐在實驗室里等他做好實驗,葉取知道她是想讓自己約她一起出去走走,吃一頓便餐或者是看一場學院裡演出的電影。
可是葉取總有做不完的實驗,一直等到女孩哈欠連連的告辭了,他還能沉靜的坐下來寫一份實驗報告,他似乎是一個對學術有無窮精力的不近情理的人。
然後在極其寒冷的午夜,獨自開着車穿行大半個城市回家去,夜裡的風雪敲打着他的車窗玻璃,發出寂寞的響聲。
小小的冰粒在車窗玻璃上滾動,帶來的感覺是蒼茫的,葉取故意讓車子的速度放慢,車子裡面開着空調,放着陳舊的英國民謠。
沿着湖濱有一帶灰綠色的房子,偶爾有一兩家亮着模糊的燈光,好像聽得見,冰封的湖水,在寂靜中涌動的聲音。
葉取看見前面很遠的地方,影影綽綽的,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車速放慢,再放慢,葉取在寒風中踩下了剎車。
搖下車窗,冰凜甘甜的空氣湧進車子,葉取看到一個女孩站在路邊。
她穿着厚的暗玫瑰紅棉織Tshirt上衣和深色的牛仔褲。
白色的羽絨外套。短髮。大大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一點神經質,她的嘴唇因為寒冷而蒼白。從外表上看,她是個東方女孩,也許就是中國人,要不就是韓國或日本人。
葉取大聲的用英文問她,是否需要搭車。
風大起來,挾帶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透過風雪葉取看到她的臉,沒有血色的白。葉取打開車門,讓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再把車門關緊,開大暖風。
車裡迴蕩着音樂,but ancient wind flower,I love you.車廂里的暖氣氤氳起來,女孩子頭髮上的雪片融化了,順着她的臉頰滑下來,她的睫毛上盈盈一片。
你是中國人嗎?女孩忽然抬起頭來用中文問葉取。
是的,我是。葉取盯着女孩的眼睛,她也許只有二十剛出頭,薄薄的唇角,看上去很脆弱。
她的眼睛總是帶着驚惶的神氣。
呵,女孩吁了一口氣,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中國人。
怎麼會?葉取淡淡的嘲笑她,calgary是有很多中國移民的城市。
葉取翻了翻自己大大的舊書包,從裡面摸出兩罐啤酒。
喝一點酒嗎,它會讓你的身體暖和一點。
女孩接過葉取手裡的易拉罐,無措的樣子。
在這裡做什麼。葉取問。
一個孤身女孩,在冬天的午夜出現在沒有人跡的公路邊,似乎很可疑。
但她看起來又不像身份曖昧的女子,她的臉上沒有風情綻放的表情。她甚至連英語都不能說得很好。
等人。
女孩髮絲上的雪水流到臉上,在車廂幽暗的燈光中,看上去像是眼淚。她把手指伸到臉上來整理頭髮,她的手指凍得麻木了,還不能完全伸直。她臉上的皮膚是薄的,半透明的。
他曾經答應過我,會到這裡來接我回去。
一個星期以後,葉取湊巧看到了當天的報紙。
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刊登着湖濱夜間常常發生的車禍案。
附着照片。一個高大的白人男子,在夜間的湖濱行車,因為湖濱的路多轉角,這幾天又正逢下雪路滑,因此不慎將汽車開到一棵樹上,也許他開着很高的速度,整個車頭被撞扁,他也被甩出汽車。
他的頭部完全被摔破。因為是黑白報紙上的照片,所以不很分明,但仍然可以看出死狀甚慘。
那天下午,葉取嚮導師請了假,當她穿過學校的長廊準備走出校門的時候,聽見背後有人在叫他。
葉取轉過頭,看見學妹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葉取,昨天夜裡湖濱又發生車禍。
我已經看到報紙。
葉取,求你以後不要再在夜裡開車經過湖濱。
我開車一向很小心,你知道的。
可是,有人說……
學妹突然壓低了聲音,臉色變得蒼白,眼睛裡閃着一種神秘的光芒。
什麼。
你有沒有注意到,湖濱的車禍,每一次事主都是單身的成年男人。
還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在出事的前幾天,都會在深夜的路邊和一個穿白衣服的陌生女子搭訕。
據說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子,也有人說,她是鬼魂,那些死去的男人,是因為對她起了邪念,所以受到她的懲罰。
學妹的額頭上細細的沁出汗水。葉取想逗笑她,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對一個女鬼起邪念呢。
他碰了一下學妹的手,她的手上也是涔涔的冷汗,他的手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
別怕,小姑娘,這個世界上沒有鬼。
湖濱上的風雪已經停了,陽光穿過雲層傾瀉下來,熾燥的純白的光,但是沒有溫度。
葉取審視着出事的地點,這其實是一段已經平緩的公路,可是仍然有很厚的積雪,並且已經凍成了冰,很結實,在陽光下閃着點點的銀光。
那輛出事的車子,就是從這個角度,向路邊的一棵大樹撞去。但是有一點,任何一個有駕駛經驗的人都可以看出來。
在那輛車子的速度下,那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角度。
葉取又看到那個女孩,在星光迷離的夜色中。
不知道為什麼,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會想起你來。
葉取注視着那個女孩的眼睛,認真的說。
我每天晚上都要來到這裡,希望能再見到你。你知道嗎,我等了你已經整整一個星期。
我每一天都在這裡等一個人,已經超過一年那麼長。女孩冷漠的笑笑。只是有的時候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她在模糊的星光下揚起頭,凝望着黑藍色的天幕。
這一次,你能不能下車來,陪我在湖濱走走。
女孩伸出手,向葉取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當然可以。葉取跳下車,他呵出一片乳白色的霧氣。
他們沿着湖濱走過去,在黑暗中看見整個城市的輪廓,有高高的迎風飄飛的彩旗,有很多尖頂的房子,商業區有巨大的建築群。
我叫葉取。
我叫,女孩沉吟了一下說,我叫joy.那個我等的男人,他叫我joy.我曾經在春天明媚的午後,央求他起一個英文名字給我,他就給我起了這樣的名字,那時候我是天真愛笑的女孩。
他曾經在溫暖的,灑滿陽光的房間裡面擁抱着我。他叫我,joy,joy,joy.湖畔上開始起風。是寒冷乾燥的夜晚,陰陰的風透到骨頭裡。
女孩看起來很冷,她的領口空蕩蕩的,沒有系圍巾,她的手和臉都裸露在寒風裡。但是她卻並不顯出怕冷的樣子,在寒冷里沒有一點的戰慄或者縮手縮腳。
白色羽絨衣敞開着,展現出身體美好的曲線。
你不想帶我到你家裡去嗎。女孩朝着葉取嘲諷的笑。
不想。葉取說。女孩奇怪的抬起眼皮看他,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脂粉,鼻頭有一點凍紫的顏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就無法和你做愛,你是鬼。
葉取微笑的看着女孩,他伸出手去抓她的手指,只抓住了一陣寒冷的風。
他再次向空中伸出手去,他的手指很奇怪的穿透女孩的身體,但是空中沒有任何物質,只有冰涼的空氣。
你看。葉取說,你不是人,你是鬼魂。
你為什麼發抖,你冷了嗎。鬼魂也會感覺到冷嗎,當你在殺死那麼多人的時候,你有沒有發過抖。
女孩的臉因為痛苦和恐懼而扭曲。我沒有殺過人,殺死他們的,是他們自己骯髒的欲望。
但是你不該迷惑他們。
我沒有,我其實什麼也沒有做,沒有說。他們的車載着我,如果他們生出了不該有的慾念,就會突然發生禍患,連我也不能解釋究竟是為什麼。就像你,因為沒有不潔的念頭,所以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會安全無事。
你相信我。女孩低聲的說,眼睛裡充滿哀求。她的一隻手放在左邊的胸前。你需要我把心拿出來給你看嗎。
不,不要。葉取退了一步,擺擺手。他伸手拉出脖子上繫着的一根紅色的絲線,絲線上繫着一角翠色的玉佛,在黑夜裡微微的發着光,女孩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這個護身符是我小的時候奶奶為我上華山求來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平安無事。你可以繼續等你的男人,但我要求你隱藏起來,不要再讓任何人看見你。
半年過去,湖濱沒有再發生過車禍。
葉取仍然在過和往常一樣的生活,每天做實驗到深夜,在荒涼的午夜開車回家去。態度溫和的和學妹交往,卻仍然不理會她善意的勸告。
只是他的實驗報告上的數據,開始無端的出錯。
關於湖濱的車禍,他已經關心了很久。他是一個勇敢而熱心的男人,相信某些異靈的存在,卻堅持認為人定勝天。
葉取在自己臥室的窗前,用清水養了一把臘梅花,他每天早晨會對着這花沉默很久,纖細的花辨,細小的淡黃色的花蕊,卻承載着可怕的堅強的力量,可以維持整個冬季的等待。
他愛憐的伸出手掌,幾片白色的花辨輕輕的落在他的掌心。臘梅是一直到死去,也堅持不肯讓人看到它凋零的植物。讓人陡生恨意。
他從始至終知道她是鬼魂。
葉取坐在湖邊的地上,風雪飛快的從他的身邊呼嘯着掠過。
地上零零散散的落了滿地的萬寶路煙頭。在這一天之前,葉取從來沒有吸過煙。
他沒有注意到女孩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就像一張薄薄的剪影,從黑暗的縫隙中輕輕的滑出。
葉取突然伸手把女孩的手握在手心裡,他輕輕的揉着她的手,可是她沒有皮膚,他的手心裡只有冰涼空洞的幻覺。
葉取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溫暖的,然而很快在風中結成堅硬的冰粒。
告訴我,關於你。
我愛着一個男人,當他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就跟着他來到了這裡。
靈魂脫離肉體那一瞬間的感覺很奇妙,又好像是沒有任何感覺,我只知道,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和他在一起。
忽然之間,自由了,會飛了,可以輕飄飄的,讓他帶着去任何地方。
女孩的臉上浮起孩子氣的笑容。
你聽過唐朝倩女離魂的故事嗎,是說古時候的女孩,和愛的男人訂了婚,男人要上京去趕考,女孩的靈魂就離開了肉身,跟着他的男人去了京城,一直到三年之後,男人高中了,才帶着女孩的靈魂回到故里,肉體和靈魂才得以重合。
可是我在離開的時候就放棄了我的身體。我不知道古代的女孩是怎麼使肉體和靈魂分離的,我覺得很難做到,我只有割開自己的動脈,當我身體裡的血都流出來的時候,我才有了能飛翔的感覺。
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負擔得起你想要的幸福嗎。
當然,他給過我很多很多的幸福,最初我跟着他來到這裡,他會用整夜的時間,陪我聊天。
然而,我只是個無法接近的影子。我真的希望我能做他真正的妻子,為他做飯,端茶送水,哪怕只有這樣的一天。
可以在寂靜的夜晚,給他溫暖的身體和芳香的呼吸。
但我不能,我是鬼魂,當他想要擁抱我的時候,只能感覺到冰冷的風從指尖飛過。
直到後來過了一段時間,他終於發現,他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只能在一起說話的鬼魂,不只是一個只能在深夜裡互相交流的精神安慰。而是一個真實的妻子。
他依然愛我,只是我已經無法使他滿足。
再後來,他就有了一個妻子,妻子很溫柔,對他非常好。
他有一天開車帶我出來,把我留在這裡。可是他答應有一天會回到這裡來接我回去。
按照女孩所給的地址,葉取來到一座陳舊的房子前面。
葉取上前摁門鈴,有很久。沒有人來開。
路邊上有一個用鐵鏟掘土地的金髮小男孩,好奇的看着他。
叔叔,那所房子已經空了一年多了。
小男孩認真的對葉取說,他接着猶豫的想了想,又說。
他們是一對很和氣的叔叔阿姨,過去經常讓我到家裡去玩,還留糖給我吃,可是有一天,他們忽然的搬走了。
他們沒有告訴我們他們搬去了哪裡,他們不是加拿大人。也許他們已經不在本市,也許他們已經離開了加拿大。
葉取在自己的房間裡聯線上網,查看E-mail.葉取在中國的同學,發給他一封電子信。
確實曾經有過那樣的一個女孩。
和一個男人戀愛,遭到家人的反對,無法在一起。
男人去了加拿大,女孩割脈自殺,那已經是差不多兩年前的事情。
你真的決定,永遠要等下去。
是的,我沒有地方可去,他是我唯一的愛,即使他已經消失。
夜間會有很多小天使,從天上飛下來問我,是不是願意和他們一起去天堂。
我不能去,我怕有一天他回來了,會找不到我。
葉取從一個陰森的地下網站,找到一些猙獰的鬼的圖片。存在他的數碼相機裡面。
他帶着女孩,開着車穿行過整個城市。
寬闊的街道上有哥特式的建築,灰色的,暗沉的,停在夜色的陰影里。
有一些通宵營業的酒吧,窗台邊上灑出溫暖的燈光和喧囂的聲音。
你知道嗎,我喜歡這座城市,我希望我能在這個城市做一次人,而不是輕飄飄的鬼魂。我希望能與我愛的男人一起享受世間平淡溫暖的生活,在黃昏時手挽着手一起上街,讓陽光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希望可以陪他喝一次酒,他喜歡偶爾喝一杯,可我還沒有陪過他一次。
當我們在一起時,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衣服領子上有一點揉皺的痕跡。我想如果我做了她的妻子,我就幫他熨平。那時候我相信總會有這樣的一天的,直到我變成了鬼。
我幫你拍一張照片好嗎。他們步行到廣場中心奶牛的雕塑前,葉取說。
好。
女孩安靜的做好姿態,葉取拿出相機,對準,啪,按下。
在呈像的時候,他轉過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自己,他長長的風衣隨風抖動。在風衣的隱蔽下,他的手指在相機上,做了一個靈活的小動作。
來,葉取表情平靜的招手讓女孩過來看,數碼相機上,是葉取已經用photoshop做好的圖片。
為什麼,女孩跳起來,為什麼會把我照成這個樣子。
你現在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也許是因為法力不夠,你的樣子漸漸變得可怕。
即使有一天你愛的男人回來了,你也沒有足夠的美麗可以給他。
葉取看到女孩的身體在風中戰慄起來,越來越厲害,看上去有被撕扯成薄片的幻覺。他看見她的身體一點一點的隱匿在黑暗裡,和黑暗化為一體。她的腳,她的手指,她的嘴唇,柔軟的短髮,有一點神經質的眼睛。
空氣中飄起一大片像美麗的肥皂泡沫的東西,終於,破滅了,消失了,不見了。
這樣是最好的結局。葉取向空中伸出手去,那裡已經一無所有。我不捨得讓你等待一個已經不愛你的人,永永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