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寓國外多年,對前輩的留學生涯自然感興趣。我發現前輩們一樣遵循留學生三大規律:大部分人感到孤獨;大部分人只跟中國人交遊;大部分西化論者遇到挫折就變成民族主義者。這三大規律幾乎是永恆真理,歷百年而不變。
西方為中國培養了幾代現代化人才,卻不一定調教出多少西方文化崇拜者。很多人留學前崇西,留學後反而如聞一多"走向內路子"。一個世紀了,情景依然。西方人--我說的是多數西方人--改不了的民族心理,對非西方人禮數可能周到,傲慢難以掩飾,提供了十分有效的"反教育"。
細說起來,這些不快大都不是大事--在大事上西方人的歧視還是比較小心隱蔽,避免"種族歧視"的罪名--任何人在國內一樣會遇到。只是受洋人的氣,刺激翻加十倍,家恨翻為國讎,更難忍受。傲慢者是無道理的傲慢,激忿者也是情緒化
的激忿。
生氣之後的對付方式,就不一樣了。有的人,如徐志摩,不顧臉色,使出全套魅力交朋友,一樣能讓洋人服氣,成為倫敦社交界受歡迎人物;有的人,如許地山,善於充分利用留學提供的機會,只消每星期與小朋友老舍高談闊論時,狠狠嘲弄一番洋人,心理就平衡了;有的人,仿效李金髮郭沫若的光輝前例,擺開架式把外國女人追上手,也解了恨。
看來,對受洋氣應付得最糟的,是朱湘。朱湘在美國一共二年,換了三個學校,大吵架小生氣足有十幾場,數次"罷學",最後乾脆回國。
1927年秋天,朱湘與柳無忌進入威斯康星州勞倫斯學院。在上法文課時,都德的一篇小說中,說中國人象猴子,美國學生大笑,朱湘立即站起來退出課堂,而且不管法文教師如何道歉,寧可放棄學分也要立即退出此學校。
1927年底,轉到芝加哥大學之後,上的課中有英文作文。朱湘一向以英文出色得清華學堂的洋教授賞識,留學前就能用英文寫十四行詩(裡面塞滿了希臘典故,象是有意唬洋人),不料第一次作業得了D分,氣得立即退課。
不上課,就在宿舍里翻譯中國古詩詞,到校刊上發表,據說"引起轟動"。但是他的英文課就此無法上下去,因為--據朱湘說--此教師"在校刊上編造某東方學生與某西方女學生行為曖昧的逸聞";他的德文課也上不下去,因為朱湘指出教師講課中的錯誤,教師就有意在課上說"葡萄牙小國都能占中國的澳門",又是退課;文學課也上不下去,因為一位美國學生不願與朱湘同座。
弄到無課可上的地步,朱湘只能再次退學,1929年初,到哥倫布市俄亥俄大學,在這裡依然不斷退課。
於是乎歸心似箭。此時,他的清華學兄,一度的好友,又一度翻臉成仇的聞一多,出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長。朋友斡旋,聞一多大度捐前嫌,有意聘請朱湘為教授。消息傳來,朱湘等不及了,連學士學位也不要,立即啟程回國。
此時朱湘才二十五歲。回國後,又是另一篇不斷鬧氣的故事,此處不贅。故事的結束時,朱湘追蹤那個《離騷》一寫百行的屈原去了。
孤傲狂狷,本是詩人本性。但是朱湘在美國特別沉不住氣,原因是每次都把衝突視為民族歧視。那個階段他寫給友人的書信,此類事說得很多。
"我在外國住得越久,越愛祖國,我不是愛的群眾,我愛的是新中國的英豪,以及古代的聖賢豪傑"(1929年初致趙景深)。"不愛群眾"的民族主義,倒也是清華、新月本色。
不過有的時候,朱湘的民族主義,很費解。"你知道西方人把我們看作什麼?一個落伍,甚至野蠻的民族!我們在此都被視為日本人!"(1928年12月4日致趙景深)為什麼被看作日本人是一種侮辱上的侮辱?這種奇怪心理,其實到今天,中國學生也依然有。
最後索性擴大聯合陣線,變成"黃膚主義":"近來種族的自覺更深。蒙古民族如今正在生死關頭"(1928年8月11日致徐霞村)。
順便說一句,不少中國留學生人認為,到全世界都得買中國產品時,西方人就不會瞧不起中國人。看一下幾乎占領大半西方汽車電器市場的日本人,他們是否受到尊敬?不見得如此。民族歧視,心理根子深得多,並非僅僅"富國強兵"就能解除。另文談,此處不贅。
受了氣,總得找個敵人,給無名火找個名。看來,朱湘還是明白在美國"四面八方不舒服"的原因,不一定是美國人專門挑中國人尋釁:"我決定回國,與其受異種人的閒氣,倒不如受本種人的"(1929年4月15日致彭基相)。
要報這個仇,作文化人,只能以文抗文。"我們要創造一個表里都是中國的新文化"。(1928年6月23日致彭基相)如何創造呢?到安徽大學創造一個全國最好的英文系!邏輯相當奇怪。但是朱湘回國時躊躇滿志。後來失意之極,與這個計劃破滅,有很大關係。
這裡的糾葛不清,已經夠多的了。但是仔細讀一下朱湘留下的信件,我懷疑這位唯美詩人,更受不了留學生的一大苦處:性壓抑。本是二十出頭的已婚男子,離鄉向來是道德放鬆的機會,更兼來到性刺激比中國多多的西方,如何教我們的詩人不苦悶?
朱湘在芝加哥的"艷聞",上面已經說過。根據來自朱湘事後致趙景深信(1929年4月14日)中自述,女方為同班(白人)同學。據朱湘說,他憤而退課後,二人依然在校刊上詩來詩往,"這些來往各詩都存有着,你們來美國時候總可以看到"。我個人不願意認為朱湘誇張失實,但是如此戀愛,太象紅樓夢中男女情事,不象美國女孩所作所為。很可惜,朱湘的英文情詩至今無人去芝大學生刊物上搜尋抄錄。
同一信還講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朱湘懷疑女房東以前是妓女,因為如今依然有情人夜來。"我恍然大悟後,好奇心猛發,使用各法刺探,哪知我手段太差,耍不過,居然大上其當,居然鬧到她能教人相信我是想他的心思"。
下面還有大篇說這位前妓女的情事,不抄了。朱湘一向不以嫖妓為恥。1929年6月致羅皚嵐信"狎妓並不象平常想的那樣壞,結婚也不象平常想的那樣好。在性之滿足與調劑這一問題不曾解決之前,娼妓制度是很難取消的"。
事情還挺麻煩:我們的詩人在美國,生活費還得省下接濟妻小,怎麼做到"性之滿足與調劑"?不過讓我們再做一次書呆子:何謂調劑?1929年4月15日信,"我近來作了一件廬梭式醜事"下文被收信人彭基相刪去。回國後,1929年冬天致羅念生信,感謝羅在評論他的詩時強調說:"朱湘的情歌多是替別人寫的"。同一封信說妻子如何好,"不過刺激我是少不了的"。
很抱歉,再說下去,就有損筆德了,況且我們還是一頭霧水,朱湘的傳記現在有許多種,就我看到的,還沒有一本願意追問到我這篇小文的程度。為尊者諱,是應該的。不過事關民族主義大題目,了解一下,有益於後輩學子。在性關繫上,東方留學生受的氣,超過其他"領域",而且情緒反應更大。我們在今天--在異族通婚幾乎浪漫化的全球化之日--依然遇到憤怒如朱湘的留學生。可惜的是,現在的留學指南,不講這極重要的事。
幸虧,朱湘幾乎從來不把個人情緒放到他的寫作中去,(除了死後出版的《石門集》,一顆受傷的心靈在呻吟,那些詩是最後幾年所作)為我們挽救了一個唯美的詩人。雖然他在美國時聲稱"我決不肯在詩中引入異種的材料",(1928年9月29日致趙景深),華美的譯詩集《番石榴集》就是在芝大完成的。
朱湘在美國時寫出的散文,收錄於死後出版的《中書集》,文字之優美精緻,情調之從容寧靜,不讓沈從文或廢名。甚至1933年,朱湘絕望到即將自殺了斷一生時,他寫的幽默小品,依然可以與老舍張天翼並肩;他唯一的短篇《想入非非》以賈寶玉自述愛情心理,寫得不氳不火,細膩動人,沒有一個人的"現代紅樓",寫得如此靈秀。
朱湘是中國現代文壇少有的奇才,如果他能安定自己的情緒,天假以年,他的成就無可估量。
不過,這話難說得很,也許只有過分敏感的朱湘其人,才會有朱湘其文,哪怕"文不如其人",也是朱湘之文。才氣與理智,向來難以得兼。
只是,這樣的詩人氣質,留學真是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