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 圓(二)
夜裡,獻科又因時差關係在客廳看了會兒書才進房躺下來,黛珊似乎已經睡
熟了,獻科也就閉眼求眠。他醒醒寐寐的,也不曉得夢裡跟典典還是黛珊吵什麼
慪什麼的,忽然聽到她哭了,一下子驚醒,睜了眼睛,轉身一看,果然是黛珊背
對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卻竭力壓抑着哭聲。獻科一時愣住,轉念卻就明白了,
說到底他和黛珊還是兩年沒見的年輕夫妻呢。他調整了半日情緒,就輕輕翻身,
把黛珊摟到懷中來,一邊撫摸,一邊柔聲道:“我還是太累了,一上床又睡着了。
對不起……”黛珊一時忍不住,哭聲忽然大起來,又覺得羞恥,便也抱緊了獻科
的身子,一壁哭哭啼啼的,一壁回應着獻科的動作,褪他的T恤和短褲……
後半夜,黛珊卻又睡不着了,一個人輕輕悄悄地起來,喝了點水,拉窗看了
看天邊要落的牙月,遠遠地聽見似有警車的呼嘯。她嘆口氣,便坐在沙發上。本
是她覺得委屈向獻科求歡的,只是獻科的動作讓她驚奇了,她只再不好意思說什
麼。兩年前結婚時,兩個人雖然有過性經驗,卻總是在宿舍里倉惶地完成的;這
一夜,獻科卻是老練如此了,讓她滿足的同時又起了疑惑。這兩年,她是為他守
着的,卻又忽然想,其實他知道不知道呢。想想那一回夢越送她回家,吻到深處,
她還是要他走,看他委屈地下樓去,心頭是久不曾體驗的揪痛。如今獨坐在夜裡,
也不曉得是該慶幸還是遺憾:獻科到底是在身邊了。
快中午時,獻科才醒。黛珊一面忙着理前日買回來的韭菜,一面招呼他道:
“你餓不餓?吃點cereal和牛奶吧?”獻科不知道cereal是何物,
黛珊便給他講了,又親給他兌了牛奶。獻科道:“你牛奶也不熱一下?我在國內
一喝生牛奶就拉肚子的!”黛珊怏怏地放了碗,不曉得該怎麼辦,有點生氣,就
又回頭理韭菜去。獻科從衛生間回來,打開冰箱看見一碗剩飯,就道:“倒想吃
泡飯了……”黛珊便讓出地方道:“你自己煮吧。”一邊想起自己剛剛看到這一
碗飯還說中飯就不要再新煮了呢,卻是還按一個人過日子計算了。獻科能手能腳
地拿了鍋,接了水,就放灶上去燒水。黛珊看他一會兒就撥飯進去,問他:“怎
麼這麼快水就開了?”獻科得意道:“我放的是熱水!美國水就是好啊,熱的冷
的都有,還都衛生!”黛珊急道:“美國的冷水能喝,熱水卻不能的!都不知道
跟洗澡水是不是一個管道的!”一句話唬得獻科也不敢要吃了,黛珊就端了那已
經泡散泡軟的cereal道:“你還是老實點吃這個吧!美國的牛奶能生喝的;
要不然,這也倒了,重熱一杯牛奶吧?”獻科忽然意興闌珊,道:“算了,等會
兒吃中飯算了,我也不很餓!”
黛珊的廚藝實在不怎麼樣。她又因來美第一年胖了點,就下了決心少吃便宜
的雞肉、豬內臟而多吃蔬菜了。這一頓因獻科剛到,她還特意買了很貴的西紅柿、
台灣黃瓜、中國芹菜、韭菜之類的蔬菜,卻不料這些都是獻科在國內看不上眼、
也鮮入口的東西,黛珊又做得一般,他便也勉強吃幾口填了肚子罷了。吃完了,
黛珊也不收拾碗筷,心想自己做了半天飯菜,該是獻科主動去洗碗了;其實她也
不是不能一手操辦了,只怕給獻科養出個不良習慣來。獻科坐了一會兒,看黛珊
沒有洗碗的意思,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卻問道:“你怎麼還沒買電腦?
想上網都……”黛珊道:“計算機的價格一直在跌,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是個底兒。
而且在家用機器的機會也不多,平常都是半夜才回來的。以前的roommate
倒是買了一台,在家就忍不住上網找人聊天,自己恨不得要賣了呢。才一個月,
價格就跌了好多,誰願意買她的二手貨?你要上網,待會兒我帶你去學校上好了。
你又要看什麼?國內新聞?你在國內也不怎麼上網的呀,跟我寫信都一封沒一封
的。哦,在國內倒是不要上網看新聞的……”獻科聽她嘮叨了一通,有點訕訕的,
只道:“我隨便說說罷了。”黛珊又道:“這兩年也沒餘下錢來。省下的一點獎
學金,還出國時借的錢就去了一部分,你出來又花了不少……”獻科就煩躁起來,
收拾了碗筷往廚房去,道:“我來洗碗吧!”黛珊抿嘴一笑,卻忙又收斂了。
黃昏時,黛珊帶着獻科去參加在華人教堂舉行的迎新會。臨去路上,獻科就
取笑道:“你不會也要成教徒吧?”黛珊看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想入人家就
要你了!”獻科冷笑道:“怎麼還跟入黨似的,要先經組織考察考察?”黛珊氣
道:“你說什麼呀?我覺得基督教真沒什麼不好的;剛來的中國學生要不是教會
組織的各種活動,真不知道怎麼開始生活呢!”獻科就嘟啷了一句什麼“幸虧不
是法輪功”,黛珊也就笑出來。
到了教堂,已經有很多中國人在那裡,衣服上貼了名字,手裡拿着食盤什麼
的四處走動。獻科一眼看到昨日同機的幾個人,尤其是幾個女生,似乎都被很熱
烈地關照着,想到種種說法,就不由笑了笑。兩人去倒果汁喝,卻忽然走出來一
位老太太,跟黛珊問好,又道:“這是你的男朋友?”黛珊微微紅了臉,卻只把
話題岔開去,跟劉太太說些天氣、身體的套話。黛珊剛來美時,雖是夢越接的機,
卻也有其他的男生試探性地圍上來,黛珊第一回說自己“已婚”,有幾個男生也
就再不睬她了。後來她就留了個心眼兒,跟人要麼虛與委蛇不說真話,要麼就說
自己“在國內有個男朋友”給人留存點模糊信息,卻不料今日被這個台灣教授的
媽冷然一棒打中。好在孔獻科似乎並沒有太注意劉太太的話,只忙着倒薯片吃了。
黛珊也看見夢越了,跟幾個女生交談着。她安慰自己地想夢越只是跟人一般
禮節性地交談,卻又想他是不是也跟別的男生一樣有了意識地去找新生的。其實
夢越也許都不算追過自己吧:第一次在機場看到時,沒想到他那樣的清瘦修長,
後來聽說他是台灣來的,也就有點釋然,似乎台灣的青年男子都是清瘦修長的似
的。夢越帶她去參加教會的活動,才曉得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在這邊的教會裡彈
鋼琴。第一次感恩節活動,大家唱完了讚美詩,就分組做遊戲。每人抽了寫了話
的紙條,來自《聖經》同一段落的人就分成一組。黛珊和夢越的紙條聯在一起:
一個是“我來了”,一個是“(我來了,)為的是讓你的生命更豐盛”──平常
的話,忽然暗示什麼似的。黛珊那時到了美國三個月,漸漸地適應了不睡午覺的
作息,能夠比較順利聽課了。一組的人交流心思,向教友、向主說這一年的得和
失,黛珊忽然就有些感動,說:原來這一年還是發生了很多事情,研究生畢業,
結婚,出國留學……還認識了一些重要的朋友,比如何夢越。那夜照例是夢越送
她回家,到了樓下,小雪粒“蓬嚓蓬嚓”地落在車玻璃上。黛珊微開了門,回頭
一笑,用英語道:“感謝上帝,終於把今年的雪給我們送來了!”夢越卻有點正
色地說:“我也感謝上帝在這一年把你送到了我的生活里……”黛珊吃了一驚,
惶然道:“我是結了婚的……”夢越詫異地看她,黛珊心慌意亂地出去,道了
“晚安”,囑咐了“路上小心”也就進樓了。到後來,夢越忐忐忑忑地試探着問
她丈夫的事情,黛珊就吞吞吐吐地迴避着,倒象她是被父母一手包辦進了一樁老
式婚姻似的……
黛珊到底把夢越和獻科互相介紹了。寒暄後夢越就不知道說什麼好,倒是獻
科不知怎麼來了興趣,問他對台灣獨立、對共產黨之類的看法。夢越敷衍着說了
幾句,也就被人叫走,獻科轉頭時就“嗤”了一聲:“這小白臉!”黛珊看他一
眼,想他剛才還面上堆笑的,卻只道:“你當初不也被人說是小白臉的嘛!現在
倒說起別人來了!”
到了晚上九十點,大家也就各自散了。黛珊洗澡時,獻科猶猶豫豫地撥了好
幾次典典的號碼,卻總是未等到接通,就又自行掛斷了,握着話筒獨自發呆,想
想上海和典典,忽然有那樣遙遠的感覺,遠得讓他難以置信他是前天才離開的了。
第二日一早醒來,黛珊就有點感冒的樣子,不知是昨日在外面吹了風還是夜
里鬧的緣故。獻科也就忙着開自己帶來的一包藥,又按黛珊的指示燒熱水、沖板
蘭根等等。黛珊看他忙忙碌碌的,想春天到美後的第一時感冒時無人問津的慘狀,
心底不禁有點暖意融融地起來。吃過飯,她因獻科念叨着上網,她又想給他去查
查要去的學校中國的學生會組織之類的情況,就強打精神地開車帶他去了實驗室。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