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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地震:紀念漢旺鎮—我的出生地
送交者: gibsongao 2008年06月11日11:46:36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四川大地震:紀念漢旺鎮—我的出生地
前言
四川大地震將近一個月了,逐日上升的死亡數字,一張張觸目驚心的圖片,一個個可歌可泣的故事,讓我總想寫點什麼。但想到那突如其來的地動山搖,霎那間的樓傾房覆,那慢慢流盡的鮮血,漸漸停止的呼吸,還有生者無助的尋找和絕望的哭泣,像巨大的夢魘一樣壓在我的胸口,讓我想哭,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即使能,我的文字在這巨大的災難前是這樣蒼白無力,也許不能表達其千萬分之一,也就一直沒有寫。但是當我看到我的出身地—綿竹縣漢旺鎮成為一片瓦礫時,我覺得必須寫點什麼了。

漢旺鎮東方汽輪機廠(簡稱東汽廠)是我出生的地方。它是一個製造發電廠的核心部件-汽輪機的國家特大型企業,由於關係國計民生,被列為三線建設項目之一。1969年我父親從上海調到四川支援三線建設,1981年我們舉家遷往祖籍河南。這種大跨步式的工作調動很有點南征北戰的味道,這反映了當時具有鮮明時代特徵的個人價值觀:祖國需要我到哪裡就到哪裡。他在東汽的經歷是他走遍大江南北建設祖國的光榮歷史的一部分,而我們兄弟三人則自豪地成為了他光榮歷史的見證:我哥哥出生在上海,我出生在四川,我弟弟出生在河南。自然,兄弟三人中我對四川情有獨鍾。這是一個職工近萬的大廠,加上家屬有一,兩萬人,除了廠區,電影院,文工團,圖書館,子弟學校等配套設施一應俱全(我母親就是廠文工團的專業演員,曾經扮演沙家浜里的阿慶嫂),就像一個發達的小城鎮。它的一切都是我日後樂此不疲的誇讚對象,這引起了我河南同鄉的普遍不滿,認為我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嫌疑。它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不僅因為它代表着國有大中型企業的黃金時代,承載着父輩意氣風發的流金歲月,更因為記錄着我的無憂無慮的童年。

學校
那時候沒有網絡,電腦,電子遊戲,DVD,音響,更沒有艷照門,超女,F4,四大天王,甚至誰家要是有個14 寸的黑白電視,晚上8點以後一定是高朋滿座等着看«加里森敢死隊»或«敵營十八年»。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我的童年比現在孩子們的童年要快樂的多。彈彈珠,打紙片,打煙盒,玩泥巴,跳大繩兒,剪刀石頭布,捉迷藏,還有和女孩兒玩過家家的遊戲,看她們一邊跳皮筋一邊念馬蘭花的童謠••••••整天玩兒得昏天黑地,一切是那麼天真爛漫,甚至是肆無忌憚。那時的歲月,就像藍天上的白雲一樣無拘無束地四處飄蕩,偶爾會跑得有點遠,但是太陽的最後一縷光線總會把我們帶回夜晚的眠床;又像綠野上嬉戲的清風一樣無羈,就算有無害的灰塵夾進來迷了眼,只要有誰安慰地吹幾下,就會又立刻瘋着跑着繼續他的遊戲。

再大一點兒,進了學校,那些高大的水泥建築就像托塔天王的寶塔,把我們這些小孫悟空都關了進去,值得慶幸的是還有課間可以放我們出來。那是多麼快樂的課間啊!記得我們經常在老師的帶領下玩兒丟手絹的遊戲,有幾次被丟到了沒有覺察到,等到發現時那個小朋友已經找到位置蹲下了,只好再找個別的小朋友丟在他後面。當時只知道沒心沒肺地玩,現在想起來其中似乎有我挺喜歡的一個女孩兒。不好意思啟齒的是,現在有時還會有點兒厚臉皮地想她把手絹丟給我是不是因為她也喜歡我。長大以後讀了一片叫蘋果樹的外國小說,上面說人從5歲就開始戀愛了。我覺得這一定不適應於中國人,因為有種族的差異。但也不能說完全不對吧,那篇小說可是載在世界中篇小說名著選里的。比較安全的辦法是從這個年齡再推後兩年,這句話也許就對了,這樣的話是7歲,正是我上學的時候啊。7歲的時候的感情,可以叫做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了吧••••••。但這終究是無從考證。我實在慶幸它的無從考證,正是無數這樣無從考證的事構成了我的童年,那模模糊糊的音容笑貌,那若隱若現的故事情節,現在想起來還那麼讓人留戀,讓人神往。

我屬於挺調皮的那種,看到«加里森敢死隊»後特別崇拜裡面的那個扔飛刀百發百中外號叫酋長的人,於是充分發揮想象力做了一個飛鏢,其實就是把一根大頭針用膠布固定在鉛筆上。飛鏢既然做好了就要用,當然不能扎人,只能扎樹。事實證明舞刀弄槍確實是男孩子們的夢想,不久班裡就掀起了玩飛鏢扎樹的熱潮。但我沒有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因為這嚴重違反了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基本原則。終於辦主任老師被驚動了,她展開了調查,發現沒有頭緒後她占用了兩節她自己的課—語文課的時間來揪出罪魁禍首。男同學(當然如果女同學樂意和壞人壞事勇敢作鬥爭也歡迎)必須一個一個站起來揭發誰是這起惡行的發起者。不言而喻,儘管百般抵賴拒不承認反咬別人我還是被揪了出來。後果很嚴重,寫了檢查,被通知了家長,父親狠狠修理了我一頓,然後讓我向老師道歉。他教我怎樣說,他說一句,我哭哭啼啼地跟他說一句,一遍遍直到他滿意為止。我雖然調皮,可自尊心非常強,在那天去學校的路上,我把準備上交的罪證—那把飛鏢給扔了,也沒有向老師道歉。幸運的是老師也沒有再計較,我想可能是我父親知道我面子薄不好開口替我道了歉。這件事兒也許是我一生中做的最惡劣的行徑了,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挺有成就感的,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感受領導新潮流的快感。

這些都發生在那個學校里。上學是老老實實朗讀 “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的時候,放學後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天堂。在學校的時候盼望放學,放學後盼望着永遠不用再去上學,我做夢都想地震把學校的大樓震塌,這樣我們就永遠也不用上學了,至少可以逍遙幾個月。可是在我眼裡,學校的大樓是那麼嚴整,那麼結實,就像老師嚴肅的面容,讓我無法心存僥倖 ••••••可是,它們在一剎那間坍塌了,瞬間掩埋了200多個鮮活的生命。一起坍塌的還有家屬樓,廠房,還有其他配套設施,也許有我曾經住過的樓房,我曾經流連忘返的電影院,我曾經玩過捉迷藏的家屬院。

我知道,那坍塌的是我的兒童樂園,我的夢想宮殿。我天真爛漫的記憶,曾經是一隻身姿輕靈的鳥兒穿梭於鴻蒙的時空,現在它的巢已支離破碎,它將在何處棲身呢?我清澈嘹亮的歌聲,曾經是一條歡快激盪的小溪一次次把我帶回童話的花園,現在它落滿了灰塵堵滿了石塊兒,是否也要像生者的淚水死者的血液一樣,將要乾涸呢?我的笑容,曾經是爛漫的映山紅收藏在歲月的相冊中,現在崩裂的地層把它埋入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它是否也觸到了死亡的寒冷呢?

小河
從我們廠到漢旺鎮,只隔着一條小河。童年的很多事情都和這條河有關。河在童年的我心中是個危險的地方,記憶中父母就不斷告訴我們發水沖跑小孩兒的事兒。不知這件事兒真實與否,有件事兒確實是真的:有一個中學生不慎把標槍擲過學校的圍牆而掉進了河裡,他下河去撿卻被水衝進涵洞裡溺水死了。這個學生最後被按照烈士的規格開了追悼會。這個故事在我心裡第一次留下了死亡的陰影。因此,對我來說,活動領域從家屬樓擴大到那條河幾乎是一場探險,我相信是哥哥直接或間接把我帶到了河邊,因為年長我4歲的哥哥在我心目中幾乎是個英雄,只有對他的追隨才能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到那裡。我還記得在河邊看着哥哥所在的班級從河那邊走過來的情形,當時我心裡充滿了對他們能越河遠遊的羨慕。彎彎曲曲的小河在四川陰暗的天空下穿過鬱鬱蔥蔥的原野流向遠方,它源源不斷地滋養了我對於外面的世界最初的嚮往。

這條河與我似水流年的童年水乳交融。首先把我和這條河聯繫起來的是打仗的遊戲。在我們的經典遊戲中,打仗永遠是男孩子們最為熱衷的,為了做一個勇敢堅強的戰士,我們會不惜把行頭弄髒,身體受傷,家裡的東西用光。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大孩子,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為什麼有那麼大的號召力,他把全廠的兒童和少年集結起來,按照軍事編制組成了一支大軍。為了讓這支大軍名副其實,他把家裡所有的木料用來做了無數隻木頭槍,軍官佩手槍,士兵佩衝鋒鎗。我還記得我們這支大軍手拿武器在河邊浩浩蕩蕩進發的情景。我哥哥的任務是偵查敵情,一次在河邊執行任務時不小心掉下岸去磕破了頭。他眉頭上留下的傷疤成了他的永不磨滅的勳章。至於我,因為年紀小,雖然沒有他們那樣叱咤風雲的機會,但我有表現軍人風範的方式,那就是充分發揮皮鞋的作用。皮鞋在那時還算奢侈品,因為弟弟還沒有出生,我是家裡的寶貝,父母給我買了一雙新皮鞋。有了它,行軍的時候我無所畏懼,特別是碰到有積水坑泥巴地什麼的,我會在稀里嘩啦泥水四濺中誇張地踩踏過去,這時,夥伴們只有站在原地敬慕不已。這無疑給了我極大的滿足感,我模糊地記得幼小的我踩過水窪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這一形象成為我童年的經典回憶。後來,電影閃閃的紅星上映後,因為我長得特別像裡面的潘冬子,大人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潘冬子,我的紅色兒童的形象一直維持到我們家搬到河南。酷愛打仗遊戲的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是我臂力大增。我們經常比賽誰投手榴彈投得遠。其實並沒有手榴彈,只是河床邊兒普通的石子兒。苦練的結果是不知不覺我投得越來越遠,這項本領使我榮幸地代表幼兒園到綿竹縣參加比賽,奪得了什麼名次記不得了,還在小學代表班級在校運動會上奪得擲壘球第一名,得到的獎品是一把尺子和一塊兒毛巾。

除了行軍打仗,我們還特別喜歡另一個遊戲。河中間有一塊兒大平石,我們站在石頭上,盯着水面看,要不了多久,就會產生一種感覺:感覺我們所在的石頭像一艘艦船,正乘風破浪駛向前方。然後我們會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像電影泰坦尼克號里的羅斯一樣,享受那種飛翔時心旌蕩漾的感覺。那時四川潮濕溫軟的風吹過我稚嫩的臉龐,潺潺的水聲鼓動我想象的羽翼,使我感到要漂浮飛升起來。除了流水聲,四周一片靜寂,可以聽見原野呼吸的聲音。太陽像一枚輕淺的紅唇浮現在天空,似乎在宣告愛情已經降臨到每個人身上。那是一種大愛,那男女無關,那是在和童年戀愛,和自然戀愛,和世界戀愛。它簡單純潔得像空氣,你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可它卻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滲入你每一個毛孔,滋潤你的每一寸肌膚,澆灌你的每一塊兒心田。

現在,這條河,曾流淌我的童年夢想,已接近乾涸了;河之上的天空,曾放飛我無拘的嚮往,被死神的翅膀遮蔽了;河邊的綠野,曾結滿我青蔥的目光,也快要枯萎了。我的童年的舞台劇的背景都消失了,我到哪裡去找它呢?

漢旺鎮

過了河就是漢旺鎮。鎮上三百六十行的店鋪應有盡有。它琳琅滿目的商品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對我們有天然的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被一件事情大大的強化了:有一次我生病了,母親從鎮上給我買了一碗麻辣麵,我發現只有生病才能吃到的東西這麼好吃,這麼好吃的東西只有在鎮上才能買到。米花糖,山楂片,三大炮,夫妻肺片,麻辣麵••••••,每次從飯館前經過,那誘人的香味,店家高亢婉轉的叫賣聲和從外面看進去淡淡的炊煙讓我實在難以挪動步子。除了和大人一起來,這是我們至少有個幾分錢才能涉足的地方。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曾絞盡腦汁,聽說鎮上的中藥店收購蟬蛻,我曾拿着撿到的蟬蛻到鎮上的中藥店換錢。不知道是這個信息不正確還是我的蟬蛻的數量太少,我沒有換到一分錢。這個挫敗絲毫沒有減少我對鎮上所有東西的嚮往,尤其是那些好吃的。後來我就經常像一條小狗一樣跟着哥哥到鎮上去享受那些美味,或者只是飽飽眼福,因為他口袋裡會時不時有點零花錢。顯然父母不喜歡我們在鎮上買東西吃,父親就曾經說過他親眼見過那個我最神往的麵館的老師傅用剛擤過鼻涕的手揉面。很顯然這個軼事或謊言並沒有讓我對鎮上的美味做太多消極的聯想。相反我暗自計划過要把鎮上所有的東西都嘗一遍,這個計劃到我們家調離漢旺的時候還沒有完成。


現在,這所有的一切,都滿目瘡夷了。學校倒塌了,小河不再美麗,漢旺鎮被夷為平地。那裡糾糾纏纏的雨,曾經滋潤了我反反覆覆奔跑追逐的身影。那裡布穀鳥的叫聲,曾配和着我的腳步,播種了我生命的春季;它逶迤秀麗的山巒,曾像川劇韻味悠長的高腔陡調,帶我到一個又一個神奇的境遇。在這裡經歷的一切,組成了我生命的地圖,使我知道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這裡的點點滴滴,蛛絲馬跡,構成了我生命的密碼,是我能徹底解讀自己。現在,我的兒童樂園,我的夢想宮殿,你在哪裡?

一場雨下了,淅淅瀝瀝,它澆滅了一息尚存者最後的希望,為他們送行。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它在清洗這個巨大的傷口,撫慰這片剛剛經過劇痛的土地。殘垣斷壁和巨大的起重機沉默地對立着,救助者開始哭泣。倖存者在帳篷中進入了夢鄉,不時發出痛苦的夢囈。那手握鉛筆的孩子的手,已經被伸開;那些漂亮的小書包,已經被擺上小小的墳頭,裡面放着孩子心愛的玩具;那用指甲刻出的遺書,帶着無比的驕傲和無比的痛苦,已經永遠刻在大人的心裡。

我要記住你,那消失的城市,那被圍困的河流,那扭曲的山巒,那傷痕滿布的土地;我要記住你,那在天崩地裂中輾轉而保護孩子的人,你蜷曲的身驅給了他生命的空間;那在黑暗中互相呼喊着對方名字的人,你的話呵護了那燭光一樣微弱的呼吸;那些徒手救助別人的人,你們的雙手是倖存者“回家的路基”。我要記住你,那最先倒塌的教學樓,使藏在樓板中的謊言暴露無遺;那憤怒的聲討,那麻木的迴避。我要記住你,三十年後的又一場浩劫,崛起的中國經歷的又一次洗禮。我要記住你,那三歲孩子標準的敬禮,凝聚了中國在苦難中的尊嚴和感動;我要記住你,那個令人尊敬的老人,他真誠的淚水,打動了整個世界的心。雨,淅淅瀝瀝地下着。隱隱約約中,藍色的炊煙已從帳篷中升起,成為這個巨大的墳場上生命的旗。戰士們的身影在雨中播撒災難後的第一抹綠。雨啊,你下吧,雨後的彩虹會更加璀璨,更加美麗,因為它裡面消融了最黑的夜,灌注了最滾燙的血,在最純淨的淚水中淬過了火。

我天真爛漫的記憶,那隻穿梭於鴻蒙時空的身姿輕靈的鳥兒,它的巢沒有破碎,它將永遠棲身在我心中。我清澈嘹亮的歌聲,那條一次次把我帶回童話花園的歡快激盪的小溪,它要滌盪灰塵沖開石塊兒,帶着生者的淚死者的血,引領我到一塊兒更富有的地域。我的笑容,那收藏在歲月的相冊中爛漫的映山紅,它要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溫暖那死亡的寒冷。
高山於07/06/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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