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李鬼我怕誰 --- 豁出去了

五號高速公路穿過加州的愛耳聞(IRVINE)市，離JEFFREY 路出口不到200米的14805號是一個小規模的商區。半畝園位於其中，是個賣台灣牛肉麵、各式煎燒炸烤很富中國色彩的餐館。剛才查了信息，半畝園仍在忙活。英文名“A & J RESTAURANT”。從衛星上看下去老矮當年泊寶馬的地方清晰可見，泊車地點的那棵樹也在。

12年前五月里那天的上午，“李鬼”壯着膽子進了半畝園店門。

老闆40幾歲，精明且個頭不小，祖籍山東，其父為原撤台國軍。老闆對老矮的第一
印象似乎還可以，繼而將老矮約到門外面談。劈頭第一句就是老矮祖籍在哪，老矮
如實秉報。老闆說：噢，原來是頭湖南騾子。老矮咤異，老闆繼而解釋說湖南老兵在
台灣以倔犟著稱得其名，今天真騾子上門來了。老矮想笑卻笑不出，NND，騾子就要
見公婆了。

被簡單交代後，老矮系上圍裙戴上白帽登場。老闆再問一句說做過嗎？老矮回答做
過。但這聲音就遠不如昨天電話中的那般斬釘截鐵。假的就是假的，老矮心虛得很。
楊子榮扮假可他有真功夫，老矮有什麼？那新墨西哥州易牙店三天的跑堂經歷跟這麵條師傅是不相干的很，這活怎麼幹的心裡完全無譜。

老矮如同安徒生童話中的給皇帝做新衣的裁縫瞎忙活起來。老闆在旁冷眼觀看，
那眼光落在老矮身上如芒刺在背。老矮儘量強裝鎮定，可是，沒做過甚至都沒聽說
過的事如何能蒙得了？望着廚房裡的工具就傻眼。升灶打火應該用廚房專用的電子
打火槍，這是在廚房打過工的最基本的常識。老矮這輩子根本就還沒見過那玩意兒，
即刻就露出狐狸尾巴。正是雲裡霧裡之時，老闆一聲喊停。老矮如同聽到開斬令，
知道戲演到頭了，準備走人。

老闆眼瞪着老矮說別忙活了，然後單刀直入地說老矮你根本就是個連廚房都沒進過
的生手。你跑到這裡來充大師傅膽還真不小！

俗話說豬死不怕開水燙，老矮如實承認說的確沒做過。
“哈呀，昨天電話中，還有剛才你還說做過，這不是騙人嗎！”
豁出去的老矮一身輕，嘿嘿兩聲苦笑着答到說先生哪，不說假話找不到工啊。說他
從950英里外的地方連續16小時開到這裡闖世界，打了三天的電話沒有一位老闆要他
全因據實回答說沒做過 ...

“哈呀，”山東大漢厲聲喝到，說你這小子還有理，接着問老矮從哪裡來。老矮簡
單地介紹了一番，沒忘順便捎帶着描繪了自己的旅行體驗。

老闆聽了有點興趣，噢了一聲，空氣里似乎少了一些緊張。老矮自知理虧道了一聲
歉就準備離去，豈料老闆金口大開說：“慢着，你這犟騾子看來還可一用。這樣吧，
這店的大廚也不那麼難當。我來教你，給三天時間，三天裡你若能拿下來，我留你，
工資照原規定付；三天若拿不下來，走人！”

老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它麻的就有絕處逢生的時候。往往在關鍵時刻你以為沒戲的時候，得！天轉地轉時運轉，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門板擋都擋不住。

老矮趕緊回話說謝謝老闆，就這麼着，三天裡見分曉，一定拿下。

這老闆看來非同一般，難怪見面就問哪裡人。南方人、北方人飲食有別，長江以北
住民好麵食，長江以南好大米。先前老矮自以為高明，殊不知自到店裡舉手投足伊
始就被老闆識破了把戲。

說干就干，一切從零開始。老闆為師，老矮學徒，全身細胞都被動員起來。

老矮使出全身招數緊急學藝。首先得學會如何煮麵條餛飩等。要記住不同麵食的烹
煮要求和量、作料、配方及實際製作。火的控制，勺、筷的使用，切肉機等工具的
操作等一大攤事都得在最短的時間裡掌握(萬幸的是麵條不需自己擀，全由商家供
應)。一小時後店子就要營業了。

上午實際上是老闆操作。這哥們業務極熟，手腳麻利。早年他隨叔叔來美闖世界吃
盡苦頭，現在生意越做越大，半畝園分店開到北京去了。

老闆邊做事邊示範邊交代要點、要求。老矮隨其左右當幫手，兩耳豎起兩眼鼓出隨着老闆的動作掃描，唯恐漏過任何細節。看見什麼就拼命地往心裡記去。只有三天！這好的機會絕不可丟失。

晚10點半收工。回住地途中鄉下來的老矮被高速路上的那麼多分道線整得糊塗，走着走着就被迫下去了。如此折騰，到住地時已近凌晨。老矮趕緊洗澡然後閱讀背誦白天所做的筆記和菜單，如同學校大考前夕。

（2）背水之戰 – 李鬼變李逵

第二天老矮提前到達，悶頭悶腦地抓起圍裙就猛幹活。老闆的言傳身教得法，老矮的
學習自覺努力。碰巧老矮的智商和體力善能對付這廚房的事務，一句話，老矮工作
愈見上手，一小時一個樣，信心隨之倍增。到第三天中午，老闆突然對老矮說，嗯，
看來體育老師的身體是比一般人要強些，還吃得苦，留下吧。

老矮喜死，數天高懸不下的心放了下來。回過頭看，老矮運氣真不錯。以後才得知，
老矮能有兩天前那先被老闆識破，然後再被試用的戲劇性結果不是因為老矮靈范(湖
南土語)或身板好。可能是老矮的那豁出去的做法包括來美國不久就敢獨駕
“寶馬”闖加州的勇氣，或是留學人員的“英雄”落魄讓老闆動了惻隱之心。餐館
找人是件易事，老闆上哪找不到比老矮強幾倍的麵條大師傅？後來老闆告訴老矮，
當年他與他叔叔從紐約轉戰洛山磯三天三夜沒住過旅館，輪番開車跨越美國大陸。
老矮肅然起敬，自己的那點開車破經歷算個P 呀。

下麵條看起來簡單但對老矮這生平不好麵條、典型的南方人來說不是件容易之
事。

半畝園的麵條大師傅是這樣工作的：灶的右前上方掛有一個轉盤，轉盤上帶有20個
專夾下料單的小夾子。下料單(客人所要的麵食)一進來，馬上就被夾到這轉盤上。
下料單上列有十餘種麵條，跑堂在客人所要的面名上作記號。大師傅一眼掃過去，
要看清楚還要記得住。除了各種牛肉麵，還有四川的龍操手，擔擔麵等種類繁多。

如果看錯單，紅燒牛肉麵變成清燉牛肉麵、手制寬麵條變成機制細麵條、堂吃的變
成外賣、多下了面或遺漏了面，這就是事故。除了一個勁地道歉外，錯下或多下的
麵條只能自己吃掉。倒了可惜，從小就愛惜糧食的老矮也不忍心這麼做。老闆若在
場，一般不批判老矮的錯誤，但鼓勵老矮吃掉這錯下多下的麵條。說這樣也好，能
讓老矮知道自己的水平，有利提高技藝。

老闆這樣大度，老矮更不好意思再犯錯，一旦犯錯拼下性命也得將錯誤消滅到肚子
中去。頭兩星期面真沒少吃，把這輩子欠的面債都超額償還了。老闆有時見老矮實
在消滅不了，就也來幫忙吃。老矮記過數，老闆幫忙至少幹過六碗這樣的麵條。想
起來真感謝他。

另外，要牢記各種麵食的配料。配料包括底料和面料，依麵食的不同而異。光餛飩
面就有8種不同的面料和底料。配料絕不能放錯，如牛肉類麵條的底料不放醬油；排
骨類的則少不了醬油；酸辣麵、抄手的面料要放蔥，擔擔麵則放花生粉。陽春麵置
雞湯，素面置白水。有些面的底料完全相同，面料卻異。如果出錯，老矮又得吃麵
條。

老矮的工作並非局限於下麵條，還得負責紅燒牛肉、清燉牛肉、咖哩牛肉、牛雜、
牛筋、酸菜湯等的烹飪和製作。上午11點開工，晚10點半收工。平時還好，一到就
餐高峰期勞動強度就較大。一張張單接連而至，讓你馬不停蹄而喘不過氣來。

來位客人就來張單，來張單那些女跑堂們就大力敲一下那碰鈴。碰鈴放在老矮頭
前不遠處的窗台上。客人越多，鈴被敲得越頻越急，敲得老矮膽戰心驚。

俄老巴用鈴聲和食物訓練狗，使它一聽見鈴聲就流口水成為舉世聞名的經典實驗。老矮比狗還要快地就形成了這後天條件反射。一旦鈴被敲響，老矮就自動產生一系列反射活動：唱單(接過下料單喊一聲：紅燒牛肉麵一碗。然後掛到頭上的轉盤夾子上) -- 丟面 -- 取碗 -- 下底料 -- 打湯 -- 撈麵 -- 入碗 -- 下面料 -- 端出 等自動化的動作。特別是假節日，那急而響的鈴聲敲得讓人發瘋。

來美國的日子裡最讓老矮不能忘懷的不是尼加亞拿大瀑布或壯觀的大峽谷，也不是
聖誕節或學位授予的畢業典禮，而是7月4日的國慶節！

那年的美國獨立日，附近的餐館都停業休息，唯華人的餐館除外。似乎華人和部
分美國人要用吃麵的方式慶祝這節日，生意因此好得不得了。館內人滿為患，館外
人排長龍。4名女跑堂腳底生風，兩眼發直，鈴兒敲得震天響。老矮忙得腰伸不直，
拿長筷子攪面的手攪到要抽起筋來成雞爪子。要知道，這店裡有四名女跑堂對付客
人，到最後對付麵條的只有老矮一人呀！

客人們撤出一批又衝進一批，老矮頭上轉輪上的食單首尾相連。象小日本的神風敢
死隊，任你一碗碗面送出，那無情的單子還是幾張幾張地進來，令老矮絕望。心裡
咒罵着客人為何不依次來店，非得同時到。對老矮來說那天真是世界的末日。

先前遇到特忙而壓單的時候，廚房裡的其他三位會抽空來幫下老矮。那天都自顧不暇，無人幫老矮。沒碗了，衝到洗碗機那去取；沒麵條或配料了，衝到庫房裡去拿；一切靠自救。經過這次戰鬥的洗禮，老矮從昔日的李鬼轉變成了李逵，成了能獨擋一面的麵條大師傅，以後再忙也不需要幫手了。嘿嘿，老矮忘不了那個獨立日。

（3）雨過天晴半畝園

半畝園的紅燒牛肉麵最為暢銷，其湯和牛肉的味道甚佳。關鍵是紅湯原料的製作，
由老闆和其心腹所掌握，外人不能得知。其次，抓餅、粉蒸豬排和酸梅湯的味道都
不錯，至今令老矮留念。每天下午三點左右，店裡不忙的時候，老矮便自己炒菜吃，
想吃什麼就做什麼。直到離開前夕才知道這麼做是犯禁的。老矮傻乎乎地經常當老
板面炒菜開小灶，老闆從沒吱過聲。

老闆和老矮之間唯一的一次衝突發生在老矮與其親戚，一位女跑堂之間的糾紛。那
位年輕的姑奶奶從不把老矮和眾夥計放在眼裡，若某天老闆去了另外的分店，她就儼然一副管家派頭指手劃腳，弄得大夥心裡很不爽。

老矮是直爽人，愛和恨在臉上從來一目了然掩飾不了，因此更被小姑奶奶討厭。倆人
之間終於爆發了“戰爭”。老闆回來後厲聲訓斥老矮，老矮不服。老闆大怒說你走
人！一聽此話，老矮一聲不吭摘下圍裙就走。老闆一愣，又大喝一聲哈呀，你干什
麼？
老矮回答說你不是要老矮走嗎？
“哈呀，”老闆原意是嚇嚇老矮，二來為他親戚討回面子，見老矮不吃這套倒急了
“你XX的真是頭湖南騾子，XXX脾氣還不小”。頓了頓，老闆說你想吵就吵，想走
就走，我這店還開不開啊？

老矮又檢回了飯碗，敢忙將圍裙重新戴上不聲不響做事去了。老矮從此不再與小姑
奶鬥氣，雙方的關係正常化了。從此後，老闆三不三地喊老矮一聲犟騾子什麼的。

自此平安無事，到8月初老矮告訴老闆自己的真實身份說最多呆到8月20日就得
回學校去。老闆有些惋惜但沒有半點責怪，一直讓老矮干到計划走的那天，新師傅
才接老矮的手了。三個多月的打工生活告一段落，老矮在周六的下午離開了半畝園，
第二天清早就駕車離開南加州返回新墨西哥。

8月下旬的沙漠依然很熱，但老矮不再打赤膊洗汽車桑那。空調器里放出的冷氣涼梭
梭的爽人，卡式磁帶里放送着老矮最喜歡的崔建所唱的“一無所有”。座駕還是那
部“寶馬”，車上還是那位瘋漢，與去程不同的是，老矮的懷裡現揣着五千幾百美刀。

加上先前的節餘，老矮現在暫不用耽心下一年度的學費等開支。想到這，老矮合着
崔建的歌聲大唱起來“你為何不跟我走...你為何不跟我走 ...啊啊啊啊啊啊 ...”
歌聲在40號公路上蕩漾着，寶馬1000象來時一樣絕塵往東而去。

寫於09/14/2006

修改 07/06/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