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去世,使我一直覺得心頭沉重,回到瑞典也沒有從隱隱的憂傷中掙脫出來。今天,坐在希臘愛琴海中的凱菲羅尼亞的臨海渡假小屋,我的心終於平靜下來。眺望無垠的大海,記憶的碎片象那鱗鱗的波光,在我腦中閃爍。關於母親的一點一滴如這海水般洶湧在我心頭。我寫下這些樸實的文字,只為了紀念同樣樸實無華的母親。
喧囂的小鎮車站,熙攘的來往人流,沒有人注意到牆角邊一個被遺棄的小女嬰,傍晚時分,曲終人散,簡陋的車站更顯它的荒涼,一個老太在無意中看到了這個棄嬰,也許是出於憐憫生命的天性,她還是抱起了這個嬰兒,這才有我生命的延續。
福利院裡,和我同樣的兩個棄嬰在等待她們生命的轉機,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看了另外兩個病怏怏的女嬰有些失望,也許我的生母是個敦實健壯的農婦,她唯一留給我的是一張紅撲撲健康的小臉和一雙亮瞅瞅的眼睛,這一下就吸引了我母親的注意,好象是緣份的牽引,同樣是孤兒的她抱起了我,我的生命從此就出現了轉機。
3歲那年的冬天特別寒冷,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父親所在的黃沙廠因而停工,工人們沒有得到任何工資被遣散回家,家裡僅存的一點點大米在清談的幾頓稀粥之後終於斷炊了。母親看着飢餓的小女孩和一籌莫展的父親暗暗地嘆氣,她看着大雪紛飛中從門口走過的一撥撥去醫院賣血的人,默默地抓起一把斷了角的油紙傘,就跟着這群人向醫院走去。接下來的半個多月,靠着從她身上抽出的血,我們一家終於僥倖地逃過了餓死的命運。現在回想起來,那一頓頓讓我辛存活下來的稀米粥仿佛還滲透着她的血漿味。
父親被抽壯丁當國民黨兵的一段遭遇,使他在劫難逃,文革期間挨批挨斗不算,還要被罰下放農村。從此,我們全家開始了惡夢般更加窮困的生活,每天清晨就被吹起的哨聲集合,去田頭幹活。在休息時間,當地農民還有人送點心到田頭,而我家卻不能,因為家中只有7歲的我在看家。父母在歇息的時侯,就只能坐在田間的桑樹下,盼着早點放工回家。有一天,我正在家裡給雞鴨餵食,突然見母親在烈日下奔跑着趕往家裡,我不知出了什麼事,怔怔地望着氣喘吁吁的她和她頭上淋漓的汗珠,母親還沒站穩就從懷裡掏出一塊卷着的、帶着汗味的舊毛巾,又急急忙忙地從毛巾里取出一根棒冰,急促地對我說,快點吃,要化掉了。我一見是一支二分錢的白糖冰棍,驚喜地狼吞虎咽生怕冰棍融化掉了會浪費,母親看着她的小女孩享受着她在農村里吃到的第一根棒冰,很欣慰地微笑着,天性的母愛使她忘卻了酷暑的烈日和田間辛苦的勞作以及生活的苦難。
可是,無論怎樣的辛勞都沒能使我們一家三口擺脫貧窮,出乎意外地竟然還有比我們家更窮的,經常有人沿路乞討而來到我家,母親雖窮也總會設法找出一點點米飯施捨這些人。有一次,我也是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經常挨餓的日子,對父母說,要不,我不讀書了,我也跟着這些人出去要飯吧!母親看着8歲的我競然會出現討飯的念頭,哽咽着將我攏到懷裡。良久,才自言自語般地說:“我就是因為沒書讀,才吃這麼多苦,受這麼多罪,我自幼雙親病死,在廟裡長大,你有父母,我們再窮也要讓你讀書!”。
文革後期,我們全家因落實政策重新回到縣城,但沒有安排住所,只能擠進被廢棄了的酈家祠堂。父親一個月拉黃沙的工資才39元,無論母親如何精打細算,每月都是捉襟見肘。母親為了補貼家用,也以臨時工的身份干起了這種氣力活,一車黃沙從江邊拉到車站足足一公里得到8分錢。看着母親每天和男人一樣乾重活,回家還要料理家務,我自告奮勇也要去幹活,貼補家用。暑假的一天,太陽象燒紅的烙鐵,燒得地上直冒着熱氣,我用一天的時間拉了6車黃沙。傍晚回家,我將48分錢交到母親手上時,她看着我被太陽暴曬後兩隻胳膊都脫了皮,整個背心都被汗水淋濕得象水裡撈上來似的,淚水奪眶而出,這一年我12歲。
我高中畢業,母親喜出望外,她已很滿足了!全家人都盼着我早點支工,早點掙錢,而我更是盼着能早日自立。很快,母親為我考慮婚姻大事了,母親說,你一定要找一位共產黨員,因為你父親是國民黨,所以我們有了今天的下場。19歲的我已經不是原先的乖乖女了,反叛的年齡,再加上崇尚西方文學,從14歲就偷看禁書《茶花女》、《悲慘世界》、《呼嘯山莊》,對共產黨員毫無興趣,母親偷偷拭淚無奈而失望地說:不嫁共產黨員你這輩子註定要吃苦頭了。
一天,母親在鄰居那裡聽到自己含辛茹苦養大成人的女兒竟是一名地道的流氓阿飛。證據確鑿:一、小鎮裡第一個穿白色連衣裙;二、第一個穿喇叭褲;三、第一個燙頭髮;四、畫裸體石膏像;……母親還沒有聽完,就已嚇得臉色煞白,以為第二輪文化大革命又來了!第二天父母要求與我斷絕養父母關係,沒幾天法院真的下了判決書。從此,我和父母一刀兩斷,反目為仇。
……
九十年代初,我把父母接到北京,希望他們有一個安樂的晚年。母親卻象保姆一樣,為我打掃房間,買菜做飯;她把小花園裡的草坪鋤掉,種上一些蔬菜,還有一棵桃樹。看得出來,母親是滿意的。但這時我卻經常在外景地工作,不能時常陪伴他們。加上父親總是不適應北京的氣候和習慣,每次居住不超過半年就返回故鄉, 母親也跟着這樣反反覆覆來回折騰好幾年。九十年代中期,我飄洋過海來到北歐,這對母親來說是最沉重的打擊,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頭髮一夜間變白了!命運就是這樣:母親慢慢地老去,而女兒卻越離越遠……
今年七月十五日,七十六歲的母親在我的呼喊聲中合上了雙眼,追隨三年前離世的父親而去!在簡陋的殯儀館裡,我沒有按當地風俗辦事,我只希望親朋好友能送一束鮮花給我的母親上路。在眾多素色鮮花中,有一枝耀艷的紅色玖瑰,枝杆上佩着心形卡片,上面寫着:獻給救命恩人——謝香蓮母親!落款,養女:謝麗萍敬上。
感謝所有幫助過我父母,特別是那些在父親去世後而我又遠在他鄉的情況下曾經關心、看望過我母親的親朋好友們!
2008年8月20日
希臘kefaio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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