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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寶貝:一個上海男人和一場上海煙花(轉貼)
送交者: 伊可 2002年01月05日18:48:58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安妮寶貝:一個上海男人和一場上海煙花



  放在廚房裡的小收音機播着音樂,他跟着披頭士唱,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鳥群飛過的聲音。有時候我覺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來得太快太輕易。

  在上海的第7個3個月的開頭,我把房子搬到位於偏僻區位的高架橋下面。

  這是朋友DAISY的房子。她即將離開上海去香港培訓半年,所以轉租給我。

  房間小而乾淨。我漸漸習慣了窗外轟隆隆車子開過的聲音。來往的喧囂車流,是無法平息的海洋。即使在深夜,也有大貨車肆無忌憚地開過空曠的馬路,好像海面上突然竄出的巨大魚群。

  一個人在家工作。在4家報紙和5本雜誌上設有每日每周每月出稿頻率不等的數個專欄。我寫上海老房子的維護弊端交通堵塞因素分析伊勢丹新款香水出台到家裡一條金魚因孤獨而死的所有事情。

  有時候文字讓我一覽無遺。有時候我是一個隱蔽的女子,隱沒所有生活的真相。

  為對抗噪音,會關嚴窗子,放一張PJ HARVEY的CD,把她的顫抖的尖音調到讓耳膜麻木的高度。疲倦的時候,就趴在陽台上,看着呼嘯而過的車流,安靜地抽一支煙。

  DAISY去香港之前的告別聚會,在徐家匯一家舊式餐廳里舉行。人太多太吵鬧。上海話在大聲喧譁的時候恁地吵鬧。於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說話,一直埋頭吃一道餐廳最有名的糖醋鰣魚。

  整個餐廳其實是一節被廢棄的火車車廂,據說清末某位顯赫的太后坐過。窗外能看到茂密潮濕的樹林,被刺眼的白熾燈直射着。火車下面不知道是否有軌道。這節車廂好像是臨時在時光里停頓下來。

  快結束時DAISY喝醉,大聲說話,尖聲笑,神態亢奮。突然抱住一個男人對他說,一辰,我後悔我太過愛惜自己,一直放不下自知之明,所以不能與玫瑰來爭取你。這句話令很多人變色,相信也足以讓清醒後的DAISY後悔不已。

  男人鎮定地抱住流淚不止的DAISY,輕拍她的背部,猶如愛撫一隻貓。我按掉煙頭,站起來說,我送她回家。一場盲目的聚會於是倉促結束。

  男人送我們。他開一輛舊的蓮花。車子在高架路上飛馳的時候,冷風灌進來,兩邊的高樓迅速地後退。他說,很抱歉。他的聲音是真誠的。

  我說,我略知一二。在復旦的時候,你們有一個劇社。你是負責人,玫瑰是主角,DAISY始終屬於觀眾。其實也沒什麼。DAISY是矜持的人,過分關注自己即使上了台也無法演戲。

  把DAISY送到她父母家之後,他再開車送我回家。

  已經凌晨兩點。路邊24小時營業的羅森店,我下車買東西。拿了一瓶威士忌,健牌香煙,上海紅腸。結帳時附帶買了兩串熱騰騰的豆腐乾。

  我說,今天吃飯的餐廳叫什麼名字。

  上海小站。

  呵,適合告別的地方。我把串着豆腐乾的細竹杆遞給他。吃嗎?

  他微笑着接過去。眼睛盯牢我看。那是一雙鎮定的眼睛。他穿白襯衣,鹹菜綠粗布褲子。清爽的平頭。在一家德國公司做市場部總監。

  29歲的上海男人。

  偶爾的晚上他打電話過來。我這邊電話里的聲音總是嘈雜。高架橋上的車流,鍵盤噼里啪啦,音箱裡有TECHNO電子舞曲或者是寒冷的歌特音樂。他說,你給自己搭了一個舞台嗎。

  我偶爾換一張CD,放流水一樣的愛爾蘭風笛給他聽。悲涼的《The level plain》。我們對話,斷斷續續。從童年的小傷疤,喜歡的書,直至理想。一路講起。他有那麼多的話要告訴我。

  惟獨不談玫瑰和工作。因那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現實和內容。

  有時候他用上海話回應我。他說,好啊呀。

  無限婉轉的柔情,是掠過手心的一道微弱光線。

  好啊呀。好啊呀。好啊呀。

  半個月後的某天,是春天的黃昏。門外突然傳過敲門聲。DAISY臨走之前曾再三囑咐我,若有陌生人來敲門,務必隔着防盜鐵門和他應對。但我卻一路跑過去,嘩地一聲把鐵門大大的拉開來。驚天動地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里振動,似乎能聽到塵煙倏倏掉落的倉惶。

  刺眼的西下陽光照耀空蕩蕩的走廊,照亮陰影中男人的容顏。他的手裡有一大束翠綠的枝葉。大朵粉白的噴香的花。是在街邊小攤里買來的梔子。

  那日我着一件埃及藍刺繡上衣,大朵薔薇圖案的暗紅棉裙。神情疲憊。裸足。他把梔子別到我的頭髮上,抱我起來,無助的臉用力揉進我的肩窩裡。我們像動物一樣糾纏着,發不出聲音。

  那一夜濃香的梔子。放在廚房窗台上,用白鐵皮桶盛了清水。在早晨起來的時候,泛出憔悴的黃色。開得太縱情,已經枯萎。

  我複製了一套鑰匙給他。他可以隨時來。偶爾過夜。

  如果他來吃晚飯,我就去超市買蔬菜,水果,燉一下午的湯。對着菜譜做他喜歡的香辣蟹和梅菜扣肉。吃完飯,他會得幫我洗碗,清掃廚房,然後做咖啡。

  放在廚房裡的小收音機播着音樂,他跟着披頭士唱,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窗外有低低的鳥群飛過的聲音。有時候我覺得一切似乎不是真的。來得太快太輕易。

  某日晚上房東來收房租。他去拿錢夾,我拒絕。數了一沓現金給房東。我的稿費所得維持着溫飽。我會一直為自己的辛勤勞作而坦然。房東說,家裡很好,真有生活味道。房間裡有白棉紙做的燈籠,海報和照片凌亂地貼在牆上,一大缸金魚,幹掉的雛菊,髒的堆在洗衣機旁邊的床單,廚房裡食物的氣味……還有我的穿着藍色小格子純棉睡褲的男人。

  送走房東,我關門。一辰躺在床上,沉默不說話。我們一整夜都沒有說話。我抽煙,在筆記本電腦上寫作,塞着耳機聽音樂,倒酒加冰塊。凌晨4點的時候,天色發白。我關上了機器。

  我走到床邊,跪下來把臉貼在一辰的被子上。我說,一辰,上海是我暫時寄居的一個城市。我像個遊走的戲子,一路搭台演出。知道時日無多,自然明白合時收場。你不用擔心。

  他說,可是我並無心和你搭台演戲。

  那你要跟着我一路走一路流離嗎。我微笑。

  他黯然地看着我。

  我們都是成年人。該做什麼如何做,心裡有數。我是。你自然也是。我對他說。

  我去過他的公司。白天的時候。一個人坐公車花了近一個小時,去看我的男人工作。他生活里現實的身份總是和我無關。我所觸及的只是一個睡着時長長睫毛覆蓋如同幼童的男人。

  車子經過外灘,來到淮海路最好的寫字樓商圈。豪華的大堂里人來人往。出沒的人群衣着華麗,神情矜驕。女子一律高跟鞋套裝,戴着小顆的鑽石耳釘。讓我想起玫瑰。玫瑰與他在同一家集團。

  是會有睏乏的時候。談判,傳真,出差,利潤,壓力……還有兩個同類人之間物質及精神上的抗衡。玫瑰驕傲地存在於商業社會和一個男人的責任心裡。雖然我從未見過她,卻可以相信她斷然不會是素淨的女子。心裡的算計不露聲色。如果不是這樣,她如何存活。

  他們都是這個城市裡的精英分子。而每年,如我這般潮水一樣涌過這個城市的異鄉客會有多少?成千上萬,野性詭異,散發着令人不悅的侵略氣味。我不是DAISY,也不是玫瑰。我是一個以文字維生,不理塵事的人。一辰是逃課的孩子。愛上遊走時郊外邂逅的田野。

  9月的時候,他來和我同住了將近20天。拎了皮箱過來,裡面有隨身衣服和閱讀的書籍。他和玫瑰之間發生衝突。情緒激動。

  她提出要購買華山路的公寓,寫她的名字,這倒無妨,卻還不許我的父母偶爾入住。自私的女人。

  我不語。誠然玫瑰如此,卻是他始終了解的品性。而且必然有漂亮聰明等諸多其它好處。所以可以一直容忍。這麼久。

  我只喜歡他在家裡長住。我的上海男人。清晨穿上襯衣,剃鬚水的氣味清新,出門前俯身親吻我。鐵門發出輕輕的叩關聲音。他下樓。上海因為要開APEC會議,到處都在修路。晚上他堵車遲歸,我便到樓下去等他。

  我們去IKEA挑選木頭家具和薰香蠟燭。有時候找一家BLUES酒吧跳舞。

  那日在金茂凱悅喝咖啡。在高層上往下看,周圍是聳立的燈光通明的石頭森林。城市的華麗和空洞凸顯得如此清晰逼人,令人屏息。他說,上海是這樣美。你要留下來。和我一起。

  我說,那些樓群如同海市蜃樓。如果你轉身,再回頭,會不會恐懼它突然成空。

  他無語。我心裡想,那種恐懼我是有的。只是習以為常。

  果然。一個星期後他回去。玫瑰在他家裡哭鬧。兩家人原都是故交,家裡父母又都極為喜愛這個未來媳婦,所以好言相勸。

  他說,我非常疲憊。藍。有時候,我在你這裡一覺醒來以為已經有了一生這麼長。

  你已經醒了。一辰。但一生卻還遠未曾過去。

  為什麼你從來不要求我留下來或為你做些什麼。

  需要嗎?如果你想做,根本無需藉口。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有後悔。不應該戳穿。留得一些餘地和希望會好一些……這個男人待我不薄,我不應該以言辭相逼。只是他的矛盾百出令我有些許厭倦。他就像這個城市本身一樣曖昧潮濕。輾轉反覆。

  晚上看着空出來的枕頭。上面還有那個男人的氣味,皮膚和頭髮的氣味。再次回想起他睡着時睫毛長長覆蓋的樣子,孩童一樣的天真。呵,我只要一個隨手可觸的男人,能把額頭抵着他的下巴入睡,撫摩到溫暖的絲絨般的肌膚……

  9月末北京一家雜誌給了我加盟的邀請。我說,給我半個月時間考慮。半個月裡,我沒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重複地等。等待電話在某個時刻響起。等待一個人來對我說,留下來。我就推辭那個邀請。如果沒有,那麼就離開。這個選擇如此簡單。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着一個電話。如果那個女子對他說,留下來,他就轉身。如果沒有說,那麼他就繼續往前走。是不是我們都是一樣的心灰意冷的人呢。

  我終於開始收拾行裝。

  上海召開APEC會議的時候,我在北京北三環附近找了一套小而乾淨的公寓。

  窗外不再有高架橋上的車流聲音,寂靜深不可測。拉開窗簾,看到外面空曠的藍色天空。遠處聳立的房子,是線條硬朗略顯單調的高樓。於是我確認自己已經遠離了上海。那個我寄居並熱愛的城市。可是離開它對我來說並不困難。

  一個人只要不想再要,就什麼都可以放下。

  偶爾在陌生的北方城市裡半夜醒來,會想起他。想起那個在走廊清涼的陰影里佇立的男人。他手裡潔白的梔子。背後刺眼的西下陽光和暮色如同油墨般濃厚。想起我們20天共度的清淡知足的平常日子。卻惟獨想不清晰那張男人的臉。

  我是在回憶着他,還是回憶着那一刻的愛情呢。

  開始有一段忙碌的工作時間,但心裡清楚,不久會又回自己的軌道。我始終是閒散的懶人,只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晚上在公司里加班趕稿子,深夜的時候回家。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手機響起來。看了一下來電號碼。不接。讓它一遍一遍單調而尖利地鳴叫。斷了。然後又響起來。如此反覆三次。停息。

  心裡很平靜。只有司機奇怪地回了回頭。SONYZ28的琥珀色屏幕上是熟悉的號碼。等待過的號碼。但現在一切已經不再重要。時間已過。

  回到家洗澡。在浴缸邊點燃薰衣草味道的蠟燭,泡了很久。再看手機,有了一條短信息。他說,藍。

  只有一個我的名字。

  擰開電視,裡面在轉播上海APEC煙花大會的盛況。火樹銀花。如此激情的景象也會瞬間成空。

  我知道那一刻他會在窗台邊觀望,然後想起那個叫藍的流離路途上的女子。的確除了那些驚艷而壯觀的回憶,我們未曾給彼此留下任何東西。對女人來說,即使是同居時的房租也是由自己支付。對男人來說,一個女人從未為他掉落過一滴眼淚。

  就是這樣空洞的世間情意。

  但我相信某一刻我們是真正地愛過。那是一場上海煙花。

  只是表演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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