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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不要她--by菊開那夜
送交者: 小昭 2002年10月17日16:12:24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是我不要她

小三當時很潦倒,她和我一起住,進出看我的臉色。很顯然,她痛恨這樣的生活,痛恨我。可是她折翼了,剛剛戒掉毒癮,經不起一點誘惑,只能困在這十平方的房間裡。

  我和潘安合租房子,一室一廳。潘安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常常帶女人回來,把空氣弄得很曖昧。小三抱住膝蓋怔怔的說,開門前得敲一下門,這日子,這日子。

  我冷笑。我並不認為小三對這樣的日子有權力指手劃腳,她沒有出過一分錢房租。潘安是我的朋友,我們有時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有時卻為了水電費雞飛狗跳。潘安之所以叫潘安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言的,他臉上布滿了青春痘肆虐過的痕跡。小三說乍一看覺得猙獰,她不喜歡潘安。

  她本質上是一個庸俗的女人,喜歡帥哥,喜歡帥哥帶她吃燭光晚餐,喜歡帥哥在燭光晚餐時送她一大束玫瑰花,九十九朵。我翻過小三的日記,有一天百無聊賴時她寫下了以上這些話。

  我把小三的日記從頭看到尾,對這個女人充滿了鄙夷,當時她還沒染上毒癮,是一個普通女大學生。我們相識時她已經休學很久了,和家人斷了關係。而那個誘惑她,給她提供毒品的男人則徹底的拋棄了她。

  小三很慘,化濃麗的妝,坐在酒吧里,住十塊錢一晚的旅館。酒吧里的男人嘲笑她,小三緊閉着嘴,倔犟的不肯跟任何一個人走。我打量她,慢慢的我們開始講話。在送她回旅館的路上她說想洗個澡,旅館裡很不方便。

  我帶她回家,非常巧,潘安正好不在,一切順理成章。

  其實我和小三都明白,對於生活她獨木難支,而我不過是比另外一些人看上去略平頭正整些。那天晚上我去翻小三的皮夾,竟然只剩下三十九塊錢,我瞄了一眼酣然入夢的小三。

  小三不再去那家酒吧上班,她甚至很少出門,就窩在房間裡把我床底下的書一本本看過來,包括一些我自己都沒看懂的哲學類書籍。

  我買許多方便麵回來,不特意給小三零花錢,她自己會翻我的口袋,總是拿掉一些零錢,因為不想讓我發覺。

  其實不過是心照不宣而已。有時候我會促狹的留幾張百元面額的,但小三從來不拿。我可以猜想到她的失望與沮喪。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會過多久,潘安與小三都不是我理想中的同伴。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和一個高尚的朋友一起去看歐洲足球轉播,周末打一場保齡球,彼此都把皮鞋擦得鋥亮。而事實上潘安偷偷用我的洗髮水,我躺在房間裡看VCD,有意把聲音開得最低。

  我們都看不起對方,都認為對方註定在上海碌碌無為,出頭無望。至於小三,她只是特定階段的一種過渡,我知道她隨時會走,就像居住於陌生的旅館,而她用身體來支付房租。小三在床上逆來順受,她沒有表情,便如死去,有時我想掐她脖子,也許這樣能夠將她擠出一絲惶恐。

  她的體溫永遠只有三十六度,夜間蜷縮成一團,臉朝里,留給我的永遠是背面,沒有任何內容的背面,充滿了拒絕。

  那時我在一家外資公司就職,付出最多薪水最低,還遭人排擠,我一一忍下。我在等待出人頭地的一天,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卑微而謹慎的活着,輕易不敢動彈半步。

  事實上這一天在半年之後就顯山露水,我談成了幾筆數目可觀的生意,憑着出色的業績升任部門主管,前途豁然開朗。

  事業略有眉目時,我的生活里早已沒有了潘安和小三。

  我永遠記得一月十三那一天,小三嚎啕大哭,把自己反鎖在洗手間裡。潘安滿臉是抓痕,他沆沆窪窪的臉更添恐怖。

  潘安驚慌失措,一直向後退,退到牆壁,突然叭一聲跪下來,他抱住我的腿,拼命的說子午子午,我該死我該死……

  小小的一室一廳里,有兩個人在聲嘶力竭。我握緊的拳頭最終砸向了牆壁。潘安丟下一筆錢,連夜搬走了。

  我坐在沙發上看他手忙腳亂的收拾衣物,他拎着沉重的皮箱裡倉皇逃走,留下了兩千塊錢。這個山東男人在上海花錢如流水,能有兩千塊錢已是奇蹟。

  潘安喜歡喝酒,但那天他絕對沒有碰任何酒精類的東西,他清醒得可以背出圓周率。以前讀書時潘安常常賣弄他出色的記憶能力。他聰明,不務正業。他果斷,不計後果。

  小三終於開門出來,她洗過澡了,長發濕漉漉的披散着。小三眼神渙散,她沒有看我,筆直的走進臥室。我拿着一疊錢跟進去,把錢遞給她。她慢慢的抬起頭,冷冷的看着我,這種眼光我從未見過,如刀尖般刺過來,我全身一凜,轉身把錢塞進她掛在床架上的外衣口袋裡。

  這是件黑色皮大衣。

  當時小三就是穿着這件衣服坐在酒吧里,她笑起來很動人,身子微側着,長發瀉在吧檯上。酒吧打烊後,我們慢慢的走在冷清的街道上,風很大,小三靠着我,她小小的身子靠着我。有一種溫柔,久違的溫柔,她仰起頭說,很久沒有與別人接吻了,我的手伸進她的黑色皮衣里,摟住她柔軟的腰肢。我們熱烈的吻着,如此熱烈,非得找一個結果才不會相互辜負。

  後來我在商場裡看到一模一樣的黑色皮衣,價格讓我倒抽一口冷氣。小三很喜歡這件皮大衣,似乎裹進這黑色里就安全了,就得到溫暖。從她的喜愛上,很容易推斷出這是摧毀她平靜生活的男人之手筆,我認定了這個揣測。有一次惡作劇的用煙頭在皮衣的袖口上燙了一個小洞,小三沒有追究。她裝作若無其事,我也是。她不會給我任何表情,但我可以想像她對着這個缺口默默垂淚,悲傷不已,詛咒我破壞了她完整的回憶。

  在那些失眠的夜,我甚至臆想那個男人買下皮衣的場景,他指着這件昂貴的皮衣說,小三,就是這個了,你穿一定漂亮。男人摟着她,當時一定很愛小三,努力給她最好的,包括他的最愛——毒品。

  小三迅速陷落了,學業半途而廢,與家人反目成仇,失去所有的朋友,告別了正常的秩序。小三很快就被孤立,只剩下那個男人。她以為那就是她的天,可是天還是會崩塌。

  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個男人,年齡、職業、性格、長相,全部面目模糊。小三不願多說,偶爾在言語裡泄露一二也立刻沉默了,頭低下去,把自己關在漆黑的回憶里。

  我冷冷的看着她,這個低頭的姿勢,這個拒絕的姿勢。我知道我們最終會分開,可是不知道哪一天她會消失,忽然的,永遠的,令人猝不及防的消失。

  她退出我的生活,在某一天乾乾淨淨的離去,從她到來那天就註定了離去。我們之間沒有羈絆,形不成關係,縱然偶爾歡娛。

  一月十三那天,我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句話。我很快就睡着了,很累,工作焦頭爛額,情緒煩躁,生活瑣碎。

  更因為推門而入時那個混亂的場面,我不願再想起。

  一直到兩年後,才與潘安重逢。他自己開了間廣告公司,遞給我一張銀灰色的名片,一切看起來很不錯的樣子。我們客套了幾句,氣氛沉默了下來,這沉默歷經整整兩年,有些話必須浮出水面。關於過去,我們之間不曾交割清楚。經過了兩年的斟酌與等待,彼此都心境平和。

  我早該知道潘安愛着小三,在1999年寂寞的公寓裡。

  家俱陳舊,空氣混濁的公寓,潘安絕望而瘋狂的愛着那個蒼白瘦弱,穿黑色皮大衣的杭州女人。

  一月十三,兩年前的一月份,上海天氣寒冷。潘安問小三要不要跟他走,小三叫他閉嘴。潘安一把抱住她,程子午有什麼好?小三奮力掙扎,就是比你強。潘安說哪裡比我強了,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小三罵他無恥。潘安把小三壓倒在沙發上,低聲的問,在他身下與我身下有何分別?

  小三哭叫起來,伸手去抓潘安的臉,潘安一意孤行,得不到她的人得到身體也好,哪怕只是片刻。

  那張灰色的沙發上曾經睡過許多女人,小三在那張沙發上與她們沒有什麼不同。小三痛哭,她回憶起以前開門時看到過的場景。這間公寓是木質地板,每個角落裡都有灰塵,窗簾是暗紫色。朝北,陽光永遠也進不來。

  潘安舉起啤酒瓶猛灌幾口,眼睛紅紅的,你為什麼不好好對小三呢?我動了動嘴唇,沒有回答。

  潘安不停的喝酒,他停不下來,動作幾近機械。我靠在椅背上抽煙,潘安真的醉了,他把服務生叫過來,說要吃穿山甲。服務生嚇了一跳,求助的看着我。我擺擺手說,對不起,我朋友開玩笑。

  潘安把酒瓶重重的放在桌上,大聲的說,不開玩笑,老子今天就是想吃,叫你們經理來開個價。

  我連忙結了帳,拖他離開飯店。他一邊走一邊叫嚷,服務質量太差了,連穿山甲都沒有。我苦笑,潘安一點都沒變,一醉就開始想吃各種不可能的東西。大三那年某夜,他抱着酒瓶大哭,說想吃母親燒的紅燒肉,大家面面相覷,潘安的母親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更離譜的是畢業吃散夥飯時,他握着老校長的手說想吃人肉,想得不得了,把頭髮花白的老校長嚇得直打哆嗦。

  晚風襲來一陣涼意。潘安推開我,蹲在地上嘔吐,他吐了幾口就跌跌撞撞往前走,走幾步吐幾口,一路上都是穢物。後來連清水都吐不出來了,像灘爛泥一樣倒在路邊。我用腳輕輕踢了下,他聲音聽起來很正常了,咕喃着,讓我休息一下。

  我低聲說,其實我想好好對小三。

  說得太輕了,像是說給自己聽,可還是太輕,連自己都不相信。

  我已經有女友了,二十四歲,典型的上海女人,性格作天作地,事業有聲有色。她說買房子,我說可以。她說三年後結婚,我說沒問題。她說三十歲再生孩子,我說好主意。她說程子午你去死,我說死在你手裡是我的福氣。

  過了幾天潘安打電話給我,約我去夜總會。他說一定得來,咱們兩年沒碰頭了,上次玩得不盡興。

  潘安叫了兩個花枝招展的小姐作陪,他指着其中一個尖下巴單鳳眼的女人說,瞧,她是不是有點像小三?

  我掠了一眼,果然有點神似,不過小三更單薄些。

  呵,小三混得還不如她,聽說她又吸毒了,哥們你知道,一碰毒品她就完了,可不得把自己論斤賣?

  腦子裡轟一聲,炸開了,隱藏的擔憂炸碎,僥倖的期盼炸飛。

  雖然明知道她得不到拯救,可真正聽到她的下落,還是痛了。那個仰起頭說很久沒有接吻的女人,如果沒有感情就不會有吻,而一切交易不可能附帶吻。吻原來是如此奢侈的事情。

  潘安摟着小姐說,像小三那樣的女人,就算躺在地上我也不要。

  我猛然抬起頭,死死的瞪着他,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嘴裡猶自失控的說,真的,她最後逃不了一身病。

  我走過去,一把他拉起來。他驚恐的看着我,哥們你幹嘛,有話好好說。

  我揮出拳頭,重重的打在他的左臉上,這記拳頭的份量已經醞釀了兩年。他倒在沙發上,鼻血湧出來,兩個小姐尖叫着往角落裡躲。

  我俯下身,盯牢他,慢慢的說,我不喜歡你這樣說小三,她是我的。

  我拉門走出包廂,潘安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我身後大聲的叫喊,程子午你個狗雜種,你的女人你怎麼不要她,現在放什麼大炮,你丫還不如我,別裝的假仁假義,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麼蛋,她跟你在一起連妓女都不如……

  我快步往外走,紅地毯的走廊仿佛永遠也走不完,走不完,我要走出潘安的視線,我不要聽他的聲音,不要。因為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

  是我不要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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