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婚禮之路

“小姐貴姓？不知小人是否有榮幸與您共進晚餐？”

轉過身，看到明一臉媚笑。

“如果你真有興趣的話。”我沒好氣地說，“其實我今年六十歲，正在為某美容院做廣告。”

“那我們真是天生一對。”他擺一本正經的神情，“我才換過一個新的身體，加起來，我已經有一百二十歲了。要不要一起吃頓飯好讓我告訴你慈禧到底有多少件衣服？”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若有人聽到這樣的對話，不罵我們是瘋子才怪。

明是我的男友。如果把在適當的時候遇上適當的人叫做緣分的話，無疑我和明是有緣的。我們認識的時候都已經過了不切實際的年齡，社會若干磨礪使我們懂得感恩，開始明白手裡的東西才是最好的，而不是那些得不到的。

所以我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進行地很順利，言情小說中常有的煽情場面從來沒有真正發生過。

一個女友曾對着我發牢騷：“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愛我？”我感到詫異。她想發生什麼事？是不是她的男友在身上刺上她的名字才算愛她？或者為了她和別人打一架後被送進醫院？還是在地震後一手托起廢墟將她救出？

為什麼要故意去考驗愛情呢？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已是上天特別的眷顧了。

無疑我和明是相愛的。

“等了很久麼？對不起，我剛被一個總公司的電話拖住了。”明向我道歉。

“我餓了，如果你請我吃頓好的，我就原諒你。”我一字一字地說。

我沒生氣。雖然等了一些時候，可在他公司樓下的書店裡，時間很容易打發。打工的很難對老闆說不，我也有工作，我能體會。

明立即帶我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廳。

侍應生端出來的海鮮面香聞十里，我撒上胡椒，舉案大嚼，幾乎把頭埋到了面里。

“任何人看到你吃東西的樣子都會愛上你。”明笑着說。

才怪。就有男人被我的吃相嚇跑，覺得我毫無教養，他喜歡噘着嘴一根一根吃麵的女人。可

見情人眼裡出西施是至理名言。

我抬頭，明沒有吃東西，只是溫柔地望着我。

這傢伙今天一定有有問題。我不出聲，也看着他。

在餐廳柔和的燈光下，明幾乎是英俊的。

“我們結婚吧。”他忽然說。

我愣住了，一隻叉子還舉在空中，不知說什麼好。在一起快有一年了，彼此了解的程度剛剛好談婚論嫁，再走下去，恐怕會變成兄弟姐妹。

可是，仍感到意外。

“給我一個嫁你的理由。”很快我恢復了正常。

明答得也快：“嫁給我，保你不愁寂寞。”

這實在是個至大的誘惑。我頂怕寂寞，周末要是沒有一堆人說說笑笑我寧可呆在辦公室里。當初愛上明也是因為他可以讓我笑，我知道，這極之不易。我甚至曾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慚愧。

“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嗎？”我問。

“我會尊重你，事事以你為先。相信我，一輩子肯定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長。”

“我們會快樂嗎？”

“這有點難，但我會努力不讓你傷心，不惹你生氣。我可以保證，我們不會不快樂。”

明繼續說：“其實我知道你一直想寫小說，結婚後你不想工作也行，大把時間愛寫什麼寫什麼。”明實在了解我，早晨七點起床足以要了我命。

“最多以後寫完了沒人看，我看。每天背一段給你聽怎麼樣？”明說。

我大笑。

“彩衣娛親。”明補充道。

我白他一眼，“才學幾年英文就不會講中文了？彩衣娛親？！我是你媽啊？”

“以後你就跟着我有粥喝粥，有飯吃飯。”明作豪言壯語狀。

我笑了起來，他這個樣子頗有些豁出去了的味道。

“我答應你，我會慎重考慮。”說不感動才不是真的。做不做得好是將來的事，我看得出來此時此刻明的真心誠意。

面前的這個男人就是我以後的丈夫？

我忍不住伸手撥弄他的頭髮，明則拉着我的手不肯放開。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好不好？”他溫柔地說。

明總有辦法逗我笑。

何其幸運，世上仍有許多人挨餓受凍，我們衣食不愁之餘，還擁有彼此。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照例渾身酸痛，四肢乏力，典型的周一綜合症的臨床表現，只得躺在床上運用意念和超能力將肉身從床上拖起。

電話鈴響。

“起床了沒？懶人？”

明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而我則是一把隔夜嗓子，“幾點了？什麼事？”

“嫁給我。”

“等我清醒的時候再說。”我掛了電話。男人也有人來瘋的時候。

我和明並沒有住在一起。

兩個不同的人同住總會有大大小小的矛盾，婚前彼此缺乏誠意，結果總以不歡而散為多。結了婚，心態不同了，生活瑣事自然不在話下。

我坐在梳妝檯前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眼袋、黑眼圈、小鄒紋…天，夠格去美容院做廣告了，專照“美容前”的那一張。

我仔細地在臉上塗抹了起來，每天早上一層一層畫上去，晚上再一層一層卸下來，只為做給人看。沒辦法，再有能力和內涵，見到的第一面總也是外表。

灑上一點香水，完工。

打開門發現居然有些下雨，糟糕，看來要遲到了。

上海的交通還真給面子，十五分鐘車程的路整整花了我一個小時。公共汽車寵大的身軀在路上一寸一寸地挪，從裡面看出去，各種各樣的車輛排成長龍，很絕望的樣子。

站在我旁邊的一位中年婦女看到旁邊出租車也一樣動彈不得，露出幸福的笑容，得意地自言自語：“我就知道這種天氣不能攔出租車。”

千山萬水地挨到辦公室。果然，至少還有一半的人沒到。

小老闆看到我就抱怨：“準時上班就這麼難嗎？”

我陪笑，夏蟲不可語冰，他們坐奔馳600的人是體會不了老百姓的疾苦的。老闆永遠是對的，他完全忘記我們每天超時工作，而且沒有權利說“讓我們準時下班就這麼難嗎？”

回到座位，坐在旁邊的MANDY湊過來說：“別理他，交通堵塞又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吃早飯了嗎？”

她遞過來一隻香蕉，我連忙接下，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有什麼好事嗎？挨老闆罵還笑嘻嘻的。”她問。

“我還活着，身體健康。”

“去你的。”她總結。

MANDY是我們公司的大美人，天生皮膚雪白幼嫩，滴得出水的樣子，五官並不突出，但組合得恰到好處，笑起來甜甜的，很是誘人。

就算做錯什麼事，一個笑容便抵去不少責罵。很少有哪位男性老闆看到她一臉難過的樣子還能繼續罵下去的，轉而好言好語安慰她的倒有不少。

不可避免地，MANDY遭到女同事們的集體非議。不過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優勢，一點都不在乎。

只有我和她走得近些，因為我絲毫不介意她比我美。我很公平，長得美也是本事，不然你長長看。

一次明來接我時看到她，頗為驚艷。我開玩笑地說：“怎麼樣？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要不要她的電話號碼？”

明笑說：“可惜沒有氣質，氣質要由智慧慢慢培養。”

“要智慧幹嘛？男人看得到嗎？”

“我看得到，不然我為什麼和你在一起？你真以為自己很漂亮啊？”

我氣結。

小老闆朝這邊走過來，我忙把半隻香蕉扔到抽屜里，訓練有素的樣子。

打開電腦開始工作，時間飛快，一轉眼已到午飯時間，一個姿勢坐到現在，做事時不覺得，現在鬆口氣就開始腰酸背痛。不用到四十歲，我們這些所謂白領麗人就全部患腰肌勞損外加坐股神經痛。

電話鈴響。

“嫁給我。”又是明。

“我還沒準備好。”我說。

“我也從來沒有準備好長大，可現在已經三十歲了。”

“媽媽不准。”我拿出中學時候的藉口。

“這個好辦，大不了我上門求親。就怕到時候伯母一看到我就高興壞了，本來還以為你嫁不

出去的呢。”也難不倒他。

“我害怕。”我說出實話。

“我也怕，人們對於未知的東西天生恐懼。讓我們一起面對，好不好？”他永遠有道理。

旁邊MANDY衝着我打手勢，小老闆召見。“以後再說。”也不管他在那邊喂喂，就把電話掛了。

“這份東西是怎麼做的？拿回去再做！”小老闆指着桌上的一份文件大聲說。他個子小小的，坐在那張碩大的皮椅里頗為滑稽。

我低頭看了看，還不是照他說的做的？朝令夕改。

我拿着改得滿是紅字的文件回到座位。撥了個電話給明，“說你愛我。”

“我愛你。”

“說我的優點。”

“聰明大方、討人喜歡、做事有分寸、知進退。”

“還有呢？”

“艷若桃李，不可方物。”

“謝謝，我好多了。”我說。還真有他的，全是現成的答案。

“不用客氣，我全寫在紙上了，還有很多呢，照念就行。”

我笑出來。

不多久，小老闆又叫我。這次他的態度完全不同，“幫個忙行嗎？”

我受寵若驚，不知道是什麼苦差使要扔給我。

他給我看一份簡歷，說：“大老闆說今天派來一個新人給我補充人手。人已經到了，你去看一下。”

“什麼是‘看一下’？”我想得到一個稍明確些的指示。

“帶她熟悉一下環境，看看有什麼能讓她做的。反正我把她交給你了。”他大手一揮，表示結束談話。

還真不是好做的，大老闆調來的人，小老闆也有所顧忌，唯恐有什麼落人把柄。有什麼不好，也是手下人幹的，與他無關。

還能怎麼樣，不卑不亢最好。

這個新人同所有的新人一樣，一臉稚嫩，略為拘謹。令我想起我去見第一份工時，一位年長些的同事似笑非笑地說：“大學畢業生，讓你做什麼好呢？”頓時令我感到自己如同白痴。

我打起精神，但願能給她一點希望。“是SHIRLEY？有沒有吃午飯，一起吧。”我實在是餓了。

午飯是我一天中至大的安慰。早飯已很久沒有奢望過了，晚餐通常又不知何時，只有中午這一頓是最看得到摸得着的。

我們去了樓下一家茶餐廳，香港人開的，據說還算正宗。沒所謂，只要比盒飯好吃就行了。

食物一上來，我就心情大好。我們熟絡地聊了起來。

“你學的是什麼專業？”我問。

“英語。”SHIRLEY回答，“人家都說我們學英語的好找工作，可現在不管什麼專業的畢業生，英語都很好。我一下子就沒優勢了。”

有專業等於沒專業。我安慰她，“學什麼都不要緊，真的找起工作來，還得看你適合做什麼。”

“可我什麼也不懂。”

“慢慢學，我會教你。”

“你真好，一點架子也沒有。看上去好親切。”SHIRLEY很乖巧地說。

我笑，不置可否。根本沒什麼好留一手的，一學就會？哪有那麼容易。

她又說：“我剛才進辦公室的時候，有一位王小姐好兇。”

還是年輕，沒說幾句就露了底。我解釋：“她不是針對你。可能是太忙的關係，語氣急了一些。”

下午，我跟她解釋了一下公司的動作及體系，把小老闆改的文件讓她做一下，順便查看一下她的電腦技能，很不錯的樣子。

哪象我剛畢業的時候，還以為電腦只是用來給男生玩遊戲的。結果第一天上班，一個同事就拿過來老闆要他做的所有的文件給了我，可想而知當時的慘狀。

所以我不會故意去踩人，有本事的人終有一天會出頭，何苦枉作小人。

交待完了，我一個人坐在那裡，這幾年工作上的心路歷程忽然全涌了上來。

還記得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公司，老闆雄心勃勃地把目標定在世界500強，滿以為在紐約租一間辦公室就可以叫全球性企業。當時少不更事，完全不懂得這些，只知道賣死力做事，日日工作至深夜在所不計，後來不知為何遭他的秘書痛恨。離開後聽舊同事說原來她日日由老闆接送上下班，我錯愕不已，舊同事則奇怪我何以智障至此。

我至今不明白，那個有肚腩、微禿還滿口煙味的已婚中年男子有何吸引人之處。

再後來幾年的職場生涯里，仍會碰到莫明其妙的人與事，不過已經學會與之相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一次累極回家，問父親：“為什麼我工作得不開心？”

還記得父親這樣回答我：“誰告訴過你工作是為開心的？工作是為了生存。活下來了，才能講其他。”

罷了罷了，還嫁給明吧，每天洗衣煮飯，說不定也挺適合我的。我忽然心灰意懶起來。

SHIRLEY夠聰明，也夠努力。沒幾天，已開始幫我和MANDY的忙了。

一日閒聊，MANDY對我說：“瞧瞧SHIRLEY，真覺得自己是老了。可笑得是還沒老到被認可資歷，再升一級不知要等到何時，新人又竄得這麼快，真是前途茫茫。”

幾句話就把我們尷尬的處境描繪了出來。我又何嘗不是這麼想。真是的，你可以說年輕有什麼好，過於稚嫩，說話做事不知輕重。但，年輕就是年輕。錯？怕什麼，有的是力氣和時間。而我，只虛長几歲，卻早已經塵滿面，鬢如霜。

“有人向我求婚，我想我會答應。”MANDY輕聲告訴我。

“恭喜恭喜。”我連聲道賀。她要是披上婚紗，一定宛若仙子。

“他並不高大英俊。”她遺憾地說。

“要來何用？”我笑道。MANDY居然會有這種煩惱。

“對你好才是根本。”我的口氣一如長輩。

“他打算資助我開服裝店。我正在找店面，找到後我會辭職。”MANDY滿心歡喜。

“那多好。你自己就是活招牌，生意一定紅火。開業的時候可別忘了叫我。還有，所有新款對我都得打折。”

“當然，全部對摺。”她滿口應承。

真好。聽到太多分手離婚的消息，真讓人對婚姻越來越失去信心，但願這會是個美滿的例證。

我告訴了明這個消息。果然，他趁機說：“跟他們商量商量，要不咱們兩對一起結吧，熱鬧一點。”

“你以為是玩扮家家啊。”我沒好氣。

“嫁給我。”明最近每天要把這句話對我說個七八次，真怕他說成了習慣，對着別人也這樣。

“好。”我點頭。

明一下子呆住了。他已經習慣了這些天來我千奇百怪的理由，顯然適應不過來。

“我說好，我的心告訴我的。”我說。

明的表情很奇怪，想做出一個笑的模樣，可臉上的肌肉似乎有些不受控制。

我伸出手說，“我在等你的擁抱。”

明一把拉我進懷裡。他很高大，給我一種結結實實的溫暖。

一輩子就在這樣的懷抱里也不錯，我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