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婚 (3)
黛珊折完衣服,發現少了一隻襪子,找來找去找不到,嘆口氣道:“又一隻
逃跑了的襪子!”不覺聯想到“The Hours”裡面的女人來,竟又一笑,想想也懶
得再去洗衣房找,就把衣服收拾到櫃裡去。她回到客廳來要和獻科說襪子逃走的
笑話,獻科卻正在看他的賬單,又道:“你的牙醫給你來明信片了,說你半年沒
去了,要你去洗牙呢!”黛珊接了明信片過來看了看,做得倒有趣,正面算是信,
背面卻是一張漫畫:畫着一隻大魚吃了魚餌,卻用魚線當牙線,又得意洋洋道:
“還白得了根牙線呢!”黛珊要獻科細看,兩人不禁都笑。黛珊末了道:“我的
牙醫保險也肯定失效了,哪還敢去看這個梅醫生!”獻科道:“結了婚,就可以
用我的吧!”黛珊就又一愣,盯着獻科看了一會兒,笑道;“你可是當真的?”
獻科乜她一眼,“嘿嘿”笑道:“除非你不願意……”黛珊一時口急道:“我現
在這個樣子,你盡可以趁……”想說“趁人之危”的,到了嘴邊卻覺得不貼切,
就轉而嘆氣。
吃過晚飯回來,獻科吼了一聲“憋了一個星期了!”就專心致志地去打他的
計算機遊戲了。黛珊看了會兒電視,覺得無聊,就又看上周租來的《甜蜜蜜》。
夜裡就做夢,先又夢見被凱文解僱的事情,做到一半,自己還似乎醒着,笑說這
不胡扯嘛!卻不知道怎麼又夢下去,她變成了張曼玉,被警察逮住了要遣返回國,
而獻科站在馬路那邊,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態……黛珊嚇得醒過來,睜眼看見獻科
不知何時已經睡上床來,怔怔了半日,注目仔細看了一回獻科微微張着的嘴,忽
覺醜陋,就翻身繼續睡了。
周六早上起得遲,又是例行的做愛。黛珊獻科因為平常都覺得時間緊,除非
兩人都有興致,很少有機會做,漸漸地倒約定俗成在星期六早上了。四月底的天
氣,房間裡暖氣已經停了,兩人赤身裸體地做完,反倒覺得冷。黛珊就抱着獻科
取暖,卻幽幽道:“孔獻科,你愛我嗎?”獻科可愛地翻了翻白眼道:“不愛,
我能願意和你結婚嗎?”黛珊拿兩隻大拇指蓋住獻科的雙眼,卻道:“你有沒有
想過,我也許真的還是不適合你?也許,前面有更大的麥穗等着你;也許,我確
實是工作也做不好、家務也顧不全的那種尷尬女性?”獻科笑道:“你還記着吵
架時的話呢?──我覺得,你就是我在美國、能碰到的、最理想的結婚對象了。”
黛珊聽了他的話,又似滿意又似不滿意,卻不知再說什麼好。獻科一邊作勢掙開
黛珊,一邊道:“‘春眠不覺曉’,我還想再睡一會兒呢!”黛珊也就躺倒,想
起“花落知多少”的句子,想到昨日早上看到的一車一地的落櫻,竟想自己也如
春花般,不由自主地萎落去。
晚上吃飯,因為老陳是要回國的人,大家就沒去唐人街或者法拉盛,反在曼
哈頓找了一家不錯的西餐館。一行七八人吵鬧着問了一頓老陳的行程,舉杯共賀
了他一回“別了,美國”,就感嘆這紛擾亂世的戰爭、病毒和經濟。黛珊嘆怨失
業之事,老陳就玩笑道:“Coral.,你不如也跟我一起回國去做海龜吧!”黛珊
笑道:“我倒是想啊!可是我回去能做什麼呢?又不像你有個博士學位,再不濟
還可以去大學裡教書!我回去也只能編程序,大概。我的那些同學留在國內的,
都做到經理層了。我在這邊小程序員也就小程序員罷了,好歹還有個美國的光環
罩着,回去就什麼都不是了!”大家就胡亂說些“何至於此”的安慰話,又笑罵
老陳不安好心:現在莎斯肆虐,他去上海好了,黛珊到了北京可怎麼辦?周宇就
笑道:“老陳你說這話,不是找獻科的打嘛?罰酒罰酒!”一桌子就又鬧了一頓。
鬧到中場休息,李舒忽然問道:“Coral,你和獻科手續辦了嘛?”黛珊就說
“還沒有”。李舒驚訝道:“那你這幾個月都是非法居留了?你可真膽大啊,也
不怕人家遣返你回去?而且據說被遣返的,好幾年不准來美國的!”黛珊聽了兀
自煩驚,獻科一壁道:“你不要那麼聳人聽聞啊!──我們準備也就這幾天去辦
呢!”黛珊看他一眼,心裡忽然舒坦些。老陳就道:“你們要辦快辦啊,說不定
我還賴得上你們的喜酒!”獻科道:“哈,別光想着喜酒,想着送什麼禮給我們
吧!”老陳笑道:“我這幾年還存了點破爛呢,到時候隨便你們挑!”獻科回道:
“我們七月租約到期,準備搬到新澤西或者皇后區去的,自己的東西還不知道要
扔多少,還在乎你的破爛?!──說不定下周就去市政廳領證吧,我的綠卡正好
也有點動靜了,現在結婚,兩個人還趕得上一起辦!──還說呢,李舒,到時候
找證人說不定還得請你們幫忙。你們教會裡的牧師請一個,你們夫妻兩個給我們
作證,大約也就夠了!現在都後悔好久沒去教堂套套近乎了!……”李舒忙着說
“沒問題”,這邊大家一時提議舉杯,向獻科和黛珊道喜。
黛珊也隨着眾人舉杯笑了一回,低頭來切自己的蝴蝶牛排。想私下裡從沒聽
獻科這麼提起過,卻不料他竟早已這麼計劃好了許多事情,悄悄抬頭看了獻科一
眼。心裡頭卻忽然有一種恍惚之感,仿佛身邊這三十歲的亞裔男子是個陌生人,
甚至這一桌子的朋友都是宛如路人的,而她的婚姻竟在他們不經意的談笑里確定
了。
歡宴散時,大家跟老陳一一話別,倒有些害怕無法再見的意思,各自微微傷
感。還是周宇說了一句:“獻科,你們兩個不如下周就把事情辦了吧,大家趁着
老陳回去之前,再熱熱鬧鬧聚一回!”獻科也就一手扶鏡,一手擁了抱黛珊道:
“好說好說,我們回去就定下個良辰吉日,再發帖子請大家!”大家因此又說笑
一陣,完了也就分作三撥,各趕地鐵去。獻科和黛珊兩個回到家,都有點些微醉
意,就匆忙洗漱睡了。
第二天快中午時起來,收拾整理一番,兩人就下樓去,準備開車去法拉盛吃
brunch,順便買點菜回來。到樓下找車,轉了好幾個街區,卻不見車影。獻科已
經發急,一個勁地問黛珊到底停在哪裡了。黛珊稀里糊塗,只好嘴硬道:“就是
這條街上!我記得當時地上車上都是櫻花呢,應該就在這裡!”獻科就問她道:
“那你上鎖了沒有?”黛珊亦不記得,只道:“當然上了……”獻科怒氣沖沖道:
“上了鎖,難道還能被偷了嗎?”黛珊理虧,卻道:“上了鎖,怎麼就不能被偷
了?”獻科氣呼呼地說不出話,末了,拿出手機來撥打911,嘴裡用英語咕噥道:
“有時候你真蠢,蠢得能把人給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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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隻襪子的潛逃
像一些文字的遺失
像煙花散去
像愛情被遺忘